《红楼梦》第50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史湘云联的句子最多,其次是薛宝琴,再次是林黛玉。不过,诗的好坏、水平的高低,并不在于句子的多少。这篇就来聊聊,到底谁行谁不行。芦雪广《即景联句》是排律。排律和歌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歌行适合叙事,像《长恨歌》《琵琶行》《新丰折臂翁》等。七言也比五言更适合叙事。五言古诗也可以叙事,像《孔雀东南飞》《石壕吏》《此日足可惜》等。也有七言五言结合,以叙事为主但不纯是叙事的诗,像《兵车行》。而五言排律,就不适合叙事了。它适合摹写,呈现一种场景,铺出一片氛围。我们读《芦雪广即景联句》,要注意它对韩愈《咏雪赠张籍》的大量化用。这首诗虽然叫《即景联句》,其实也是咏雪诗。以前聊过,咏物诗非常难写,尤其是咏风花雪月这类司空见惯的东西。你能描写的景象,往往别人都描写过了——不过,今天稍微不一样,因为今天的环境和古代不同,今天有高楼大厦,你可以在摩天大楼顶层咖啡厅看雪,可以在隔离酒店里对着8块钱一碗的盒饭看雪,只要能抓住这些不同,咏雪诗就还可以写。对古人来说,唐朝、宋朝到清朝,雪景没有太多的不同。那么,曹雪芹这篇咏雪诗,发挥的空间也相当有限。假如不是写在《红楼梦》里,它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广为人知。可以说是“诗以小说传”了。下面,我们逐句聊。这句没毛病。五言排律,只有开头一联和结尾一联不需要对仗。所以就把开头第一句给王熙凤——这个不会作诗的人。不过,会作诗的人也是类似的开法。风,在全诗中出现三次。一次是开头,王熙凤的“一夜北风紧”,一次是中间,林黛玉的“斜风仍故故”,一次是结尾,倒数第二联,林黛玉的“无风仍脉脉”。从“北风紧”开始,开启了这首诗,中间,风时不时地吹,转入更深一层的意思去——在“斜风仍故故”之前,说的大多还是些陈旧的东西,“斜风仍故故”之后,真正进入状态,氛围起来了。到结尾,“无风仍脉脉”——风停了,雪依旧潇潇下着,场景已经定格,不需要再写下去了。平平的起头,中规中矩。把它给李纨。我们思考一个问题:作排律,是出句难,还是对句难?初学者会觉得对句难。因为你要押韵,又要对偶,技术限制构成了难度。但对老手来说,可能往往觉得出句难——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对句有押韵和对仗的要求,等于在约束条件下求最优解,可搜索的空间就小了很多。只要满足押韵和对仗的要求,对句也就基本上坏不到哪里。而出句,空间就太大了。到底往哪儿写、写什么,如何转入更深一层的意思,或者提笔宕开,比对仗和押韵难很多。李纨的出句,“入泥怜洁白”,相当平淡。虽然有感情,毕竟是太容易想到的。香菱的对句一样平淡。下一联起句“有意荣枯草”,稍微好一点点。类似的意思,韩愈写过了:“压野荣芝菌,倾都委货财。”“压野荣芝菌”和“有意荣枯草”,都是说雪压向原野,滋润了植物,只是韩愈说的是“芝菌”,香菱说的是“枯草”。这让人想到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可以说是暗用典,用的熟典。所以把它给香菱——一个初学者。曹雪芹这篇《即景联句》和韩愈的《咏雪赠张籍》,都是咏雪,气质很不同——韩愈那篇是纯阳刚的气质,“降龙十八掌”一路的,而曹雪芹这篇就妩媚温婉,柔多刚少——但毕竟不能纯走阴柔一路,也是需要些阳刚气的。在《芦雪广即景联句》中,承担阳刚气的,主要是两个人:湘云和探春。她们二人又有区别:湘云是乐天派,“回也不改其乐”那种,不愤世嫉俗,始终怀抱希望;所以,由她一人承担了这首诗中相当多的句子,给“女儿诗”注入了阳刚的气质。而探春,是磊落慷慨、决绝坚韧的,用今天的话说——“飒”。“无心饰萎苕”,比李纨的“入泥怜洁白”、香菱的“有意荣枯草”立场鲜明、情绪果决。探春绝不含混,道不同不相为谋,该割席,就割席。因此,这句给探春。下一联起句,“价高村酿熟”,跳出来了——在全诗第四联,起跳了。不再死板地抓住有形的“雪”不丢手。黛玉看过香菱第二篇咏月诗之后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什么叫“放开胆子去作”?探春这里就做了个示范。前面李纨、香菱,都“看的诗少”“措辞不雅”,被“雪”缚住了。咏雪诗,可不仅是写雪的,尤其不仅是写有形有象的雪——那有什么写头儿!要把思路放开:下着大雪,天气寒冷,家家都要用酒来驱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不就是下雪天吗?韩愈的《喜雪献裴尚书》,“气严当酒换,洒急听窗知”,不也是下雪天喝酒吗?乃至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下雪了,怎么能没有炸鸡和啤酒?”——我们今天写咏雪诗,千万不要再写“鹅毛”“柳絮”,没意思!但“炸鸡和啤酒”是可以写的,这才叫咏雪,“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也可以写,你用排律写都没问题。唐朝的郑谷,“雪满长安酒价高”,很好,就是手放开了,“炸鸡和啤酒”为什么火,跟“雪满长安酒价高”是一个道理。探春“价高村酿熟”这句,化用了郑谷。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二手的意思。虽然是二手的意思,也比前面三联明显好了一个档次。从“价高村酿熟”往后,句子就超出了业余级别,王熙凤、李纨、香菱后面再也没续过——她们已经接不住招儿了。杜甫《小至》,“吹葭六琯动浮灰”——这是传说,不是现实。传说,把芦苇杆里的薄膜碾成灰,塞到律管里,把十二支律管放到密闭的房间,到了对应的节气,里面的芦苇灰就会飞出来。——这当然是假的,事实是,你吹它,它就会飞出来,不吹,就不会。了解一点基本的力学常识,就不会相信这种传说。不过,它虽然不具备现实的真实性,但它具备传说的真实性,就像“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是好诗——虽然嫦娥奔月不是史实,但借传说生起的情绪是真的。如果你不了解书上的传说,也没读过“吹葭六琯动浮灰”,就写不出“葭动灰飞管”。葭灰不会在现实世界里动,但在诗人的想象里,有这么一种事情存在。“年稔府粱饶”,很平。李纹的“阳回斗转杓”,还是化用杜甫《小至》,“冬至阳生春又来”。不过,这里的“阳回”,未必要理解为冬至。这首诗叫《即景联句》,在十月十八日,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呢。十月,在《周易》十二消息卦里是《坤》卦,六爻皆阴。正是阴极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寒衣节”是十月一。因为十月阴气最盛。到十一月,就是《复》卦,一阳来复,冬至一般在十一月中;十二月,是《临》卦,两个阳爻起来了;到正月,就是《泰》卦,下面三个阳爻,叫“三阳开泰”。“一阳初起处”,一般是说“冬至子之半”,但十月既已过半,说“阳回”也可以。“寒山已失翠”。翠,并不是这时候才失——秋天木叶飘落,就失翠了,不待大雪覆盖。不过,用“已”字,没毛病:早已失翠了嘛;如果用“顿”,就有毛病了。寒山虽然久已失翠,冻浦却是最近才不闻潮声的。在时序上写出了递进。“易挂疏枝柳”,是说积雪容易挂在稀疏的柳枝上。摹写并不稀奇。好了,第一个大拿出手了。从湘云的对句就能看出,“易挂疏枝柳”完全是陪衬。这一联,核心在“难堆破叶蕉”。实际上,一个人作排律,很多时候是先有对句,后有出句。曹雪芹大概也是先有的“难堆破叶蕉”,再想出“易挂疏枝柳”。“难堆破叶蕉”好在哪里?——它写的不是现实,而是一种古典的想象。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雪里芭蕉火中莲”,是稀有的物事。陈与义诗说,“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它时相见非生客,看倚琅玕一段奇。”“雪中芭蕉”不是眼前的真实,但在传说中,有这么一段故事,史湘云据此对出“难堆破叶蕉”。如果照实理解,就平白无味了。“麝煤融宝鼎”,很好。这是全诗到目前第一次出现警句——前面探春“价高村酿熟”那句,假如不是化用郑谷,也是可以称为警句的,但因为从郑谷那化来的,也就打折扣了。“麝煤融宝鼎”,说它是警句,是不能把麝煤理解为煤或者某种芳香燃料的。——大雪天,烧点东西取暖,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不会因为把鼎叫“宝鼎”、煤叫“麝煤”,句子就“警”起来了。麝煤,就取它的原义:芳香的墨。韩偓诗,“蜀纸麝煤添笔媚,越瓯犀液发茶香”——好茶杯、好水,能把茶的香气激发出来;好纸、好墨,能让笔画更妍媚。这里,湘云是说,大雪天,墨都冻住了,想写字,怎么化开呢?挪到宝鼎旁边烤一烤。所以叫“融”。融宝鼎,不是“融于宝鼎”,而是“因宝鼎而融”。这就有意思了——由下雪,想到墨冻上,而拿到炉边化开。湘云一出手,不是前面几位可比的。宝琴呀,就是个花瓶。“绮袖笼金貂”,完全是为了对上“麝煤融宝鼎”而存在的。本身意思太平常——下雪穿皮袄,没什么写头儿。“光夺窗前镜”,稍微好一些,写到了雪光。但是一瞅接下来林黛玉的对句,就要替薛宝琴哭了:它又是为“香粘壁上椒”陪跑的。——在和史湘云的一联里,湘云的起句是主,宝琴的对句是宾;在和林黛玉的一联里,宝琴的起句是宾,黛玉的对句是主。林黛玉,林大拿,第一次出手了。“香粘壁上椒”,盖过了“麝煤融宝鼎”,是迄今最好的一句。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时说,“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特地注释说,“可能是作者或传抄中的笔误”,理由是,“虚词对虚词,实词对实词”——这就是不知道林黛玉在说啥。林黛玉不是在教语法,说的不是词性,而是意思:实的意思,对虚的意思,虚的意思,对实的意思。像这里,宝琴出句“光夺窗前镜”,就是实的;黛玉对句“香粘壁上椒”,就是虚的——雪确实反光、耀眼,但雪并没有香。同样,前面岫烟出句“易挂疏枝柳”,就是实的;而湘云对句“难堆破叶蕉”,就是虚的。再往后,黛玉出句“斜风仍故故”,就是实的,确实有一阵阵风不时吹来,而宝玉对句“清梦转聊聊”,就是虚的,因为梦看不见摸不着。说虚实相对,是这个意思。“香粘壁上椒”,警句一出,给下面的起句带来了很大难度。林黛玉跳开,来了句“斜风仍故故”。这是全诗第一次出现叠词。其实,“斜风仍故故”所能体现的功力,是在“香粘壁上椒”之上的。这是两种不同的功力。“香粘壁上椒”,考验你能不能想出好的意思,而“斜风仍故故”,考验你对全诗节奏的理解和把握。拿围棋来比方,“香粘壁上椒”,是对杀中的妙手,而“斜风仍故故”,是“脱先”的本事。前面所有人,包括湘云,出句都没有“脱先”过——“价高村酿熟”只是从局部的小缠斗中腾出身,而林黛玉这句“斜风仍故故”,遥遥呼应了开头的“一夜北风紧”,开启了新的一节。可比围棋进入了序盘。序盘第一句,是宝玉接招。“清梦转聊聊”,是说清梦时有时无,不能成片。为什么梦不成?冷,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由雪引起的遐思,是更要紧的原因。由此,下一联就到人上来了。“清梦转聊聊”之前的所有句子,都只是写雪,没有人,“价高村酿熟”也没有真实的人。到“清梦转聊聊”,人出现了。随后,何处梅花笛——雪已经不再是中心,雪中人,雪中情,成为中心。“谁家碧玉萧”,太工整了,工整得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私情。“鳌愁坤轴陷”,意思蛮好:雪太厚,快把地轴压塌了,背负着大地的鳌很犯愁——马上要背不动了。巧妙吗?够巧妙。但可惜,这巧妙不是薛宝钗想出来的,只是她读过韩愈。韩愈《咏雪赠张籍》,“日轮埋欲侧,坤轴压将颓”,就是这个意思。薛宝钗只不过把它和鳌背负着大地的传说结合起来。到宝钗这儿,已经轮了一圈。本来该李纨的,但李纨没能力接招,只能干后勤了。宝钗让宝琴来接,史湘云当仁不让,抢先接了句:龙斗阵云销。这是化用“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湘云接下来的起句,“野岸回孤棹”,又在不经意地掉书袋了——重点不在掉书袋,而在不经意。这让人联想到“雪夜访戴”,但她不会写得很分明,写太分明,就死了。就这样若有若无地连着,蛮好。宝琴心说:难道我读的书就比你少?她用了郑綮“灞桥雪”的典故。*庭坚诗“不似灞桥风雪中,半臂骑驴得佳句”;秦观《忆秦娥》词序说,“驴背吟诗清到骨,人间别是闲勋业。云台烟阁久销沉,千载人图灞桥雪。”“赐裘怜抚戍”,仍然是比拼腹笥——看谁肚里货多。这是《宋史?太宗本纪》里的事,皇帝赐给戍边的战士襦裤,实际上,赐的并不是“裘”,都赐裘的话,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开支。说“裘”,只是好听一些。湘云的对句,是《唐诗纪事》里的故事,有个宫女在为戍边战士做的棉衣中,多加了棉絮,并藏了首诗——她不知道棉衣会被谁收到。收到棉衣的人发现诗,报告上去,唐玄宗听说后,把宫女赐给那个士兵了。湘云的出句,“坳垤审夷险”,是句好诗:下了大雪,走路的时候要千万小心,因为白雪覆盖的地方,下面就有可能是坑洼——坳,也有可能是小坡——垤,如果不小心辨明是平是险,就会摔着绊着。然而,这句好诗,还是从韩愈《咏雪赠张籍》里化来的。韩愈原诗是,“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不过,湘云化得活泛,添上“审夷险”的意思,就是典故活用,比“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好多了。于是得到宝钗的称赞——“枝柯怕动摇”意思很好,措辞也自然:走过树底下时,生怕树枝动摇,让积雪落到头上。宝钗的出句,“皑皑轻趁步”,说行人在雪中走路,是不敢踩实的。——像这些,就是手放开了,由雪而写到雪中的人。“翦翦舞随腰”,是说雪花飘舞在行人腰间。难道雪花就不飘舞在行人头的四周、脚的四周吗?说“舞随腰”,而不说“舞随头”“舞随肩”,倒不全是因为押韵。“随腰”是更美一些的,就像芭蕾舞的裙子。“煮芋成新赏”,仍然是用典。本身说不上多好,但黛玉这么出,是给宝玉个机会。“新赏”两个字,如果不是为了引出“旧谣”,是大可不必下的。因此,黛玉“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撒盐是旧谣”,是熟典。黛玉推宝玉的时候,就知道他会这么联,等于送了宝玉一句。“苇蓑犹泊钓”,又是熟典,三岁小孩都会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见宝玉只会这些,湘云就笑他。也有版本这里作“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孤松订久要”虽然也是熟典,但不像“撒盐是旧谣”那么现成,也不符合宝玉的气质,倒像探春的气质。而“泥鸿从印迹”不至于被湘云笑成“不中用”——“林斧不闻樵”,平平,说下雪天听不到伐木声。“伏象千峰凸”,明显化用韩愈“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盘蛇”也是从韩愈诗里借的。“花缘经冷结”,说雪花不同别的花,别的花因为冷而凋残,雪花倒因为冷而聚结。这算不上很好的句子,但是宝钗喜欢——她是冷美人。所以她先赞好,别人也就跟着赞好。“色岂畏霜凋”,是全诗中少有的感情强烈直率的句子,给了探春。“深院惊寒雀”,依然化用韩愈:“误鸡宵呃喔,惊雀暗徘徊。”岫烟这句,韩愈也写过类似的意思:“龙鱼冷蛰苦,虎豹饿号哀”,岫烟把“龙鱼”“虎豹”换成了“老鸮”——在飞雪的日子里,老鸮又冷又饿。为什么这句给岫烟?别人都穿着华贵的衣服,“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出句“阶墀随上下”,化用韩愈的迹象很淡。韩愈是“隔绝门庭遽,挤排陛级才”,感情很强烈。岫烟情绪淡然,但不是没有情绪: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这叫“阶墀随上下”。是写雪,也是写自己。这样化用,比宝琴的“伏象千峰凸”好多了。只是岫烟不张扬,她的诗才是不在宝琴之下的。“池水任浮漂”,依然有韩愈的影子,韩愈是“座暖销那怪,池清失可猜”,都是写雪花落入池中。韩愈《喜雪献裴尚书》有“照曜临初日,玲珑滴晚澌”,是化用谢惠连《雪赋》“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湘云的出句“照曜临清晓”,也是由此而来,但湘云的“照曜”,恐怕不是说“白日”,而是“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湘云的“照曜临清晓”是明亮耀眼的,黛玉乃与此不同——“缤纷入永宵”,美得惊心动魄,寂天寞地。“诚忘三尺冷”,人民文学出版社把“三尺”解释为“剑”,说这表示戍守的将士忘记了寒苦——很坏味道。“三尺”当“剑”,在这里是讲不通的。三尺,当指雪深三尺。如庾信“雪高三尺厚,冰深一丈寒”,卢纶“山雪厚三尺,社榆粗十围”,白居易“忆昨腊月天,北风三尺雪”。“诚忘三尺冷”,也许暗用“程门立雪”之典,原典中,“门外之雪深一尺”,这里为什么是三尺?因为“一”字是仄声,所以改为“三”,如此而已。“瑞释九重焦”,可见湘云是乐天派。“僵卧谁相问”,也是个熟典——袁安卧雪。韩愈《喜雪献裴尚书》也用过,“履弊行偏冷,门扃卧更羸”。但这里不可说化用韩愈,只可说用了同样的典。“僵卧谁相问”与“狂游客喜招”,旗鼓相当。但宝琴的出联不行。“天机断缟带”,是化用韩愈的“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不是说这样化用不行,只是,前面早已写到了与雪相关的人事,都到了“狂游客喜招”,又回到“天机断缟带”这样单纯摹写雪大的场面,显得有些才思不足了。比“天机断缟带”好,宝琴又当了湘云的陪衬。为什么是在这里“黛玉不容他道出”,而不是前面或后面?前面,都是每人两句,到这里,湘云刚说一句,林黛玉就夺过话头了。因为,不能再沿着“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的方向写下去了——序盘差不多结束,该进入中盘的鏖战了。所以,史湘云在对出“海市失鲛绡”后,必须停下来想想该怎么开头——这是“脱先”的一手,就被林黛玉抢了战机:寂寞对台榭。中盘鏖战就此开启。这是典型的湘云气质——“回也不改其乐”。这里,最值得看的,不是“烹茶冰渐沸”,而是宝琴的两个“也”字——“也”不容情,“也”忙道。刚才林黛玉“不容他出”,现在宝琴有样学样,跟着“不容情”。之前,湘云喊宝琴吃鹿肉,说“傻子,过来尝尝”,宝琴见黛玉不吃,就也不吃,说“怪脏的”,宝钗怕湘云不高兴,赶紧向宝琴解释:“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宝琴年纪小,欣赏林黛玉,就处处学林黛玉。“烹茶冰渐沸”,是说收集雪来烧茶,雪在壶里渐渐沸了。用“冰”字,一是因为平仄需要,二是因为,既然写雪,就要避免雪字出现(开头一联不算)。湘云化用了白居易的“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这句颇有风致。扫雪是容易写到的。韩愈就有“聚庭看岳耸,扫路见云披”,但黛玉的意境完全不一样,虽然同是扫雪,并不叫化用。黛玉这句,巧在表达次序:隐没了扫帚——是山僧在扫雪。如果按照正常语序,“山僧扫雪,雪没过了扫帚”,就相当没意思。不过,假如细究,会发现隐隐有无理的地方:雪真到了“没帚”的地步,扫起来就很费劲了,一般就该用铲子铲了——那么厚的雪,是扫不动的。薄薄一层雪,才好扫。可见黛玉没怎么干过体力活。——湘云为什么“笑弯了腰”?是这一句很有意思吗?不是。是薛宝琴招架不住了。黛玉上句是“没帚山僧扫”,宝琴要押韵,选了“挑”字。挑字有三个韵部:萧韵、筱韵,和豪韵。这里用萧韵。挑什么呢?宝琴想到“挑琴”。“挑琴”近似弹琴,但又不同。萧纲“挑琴欲吹众曲殊”,白居易“轻拢慢捻抹复挑”,都是挑琴。宝琴这里的挑琴,是胡乱拨弄,稚子不会弹琴,这里挠一下,那里拨一下,叫“挑”。黛玉的“没帚”,第一个字是“没”,宝琴对“埋”,“埋”和“没”是合掌的,于是就有了“埋琴稚子挑”。大概想说,稚子挑的琴——放得低矮,被大雪埋住了。但这是有毛病的:雪那么大,琴为什么不抱屋里,放在外面让它生锈吗?现在是中盘鏖战,宝琴刚才的“烹茶冰渐沸”是没问题的,那是出联,出联不必考虑对仗押韵,约束较少。而需要对上联的时候,宝琴就难以招架,对了个不太通的句子。湘云很率直,宝琴在她眼里傻傻的,吃鹿肉时喊她“傻子”,一半是调侃,一半是觉得她确实有点呆。见她对得不通,笑得腰都弯下去了,自己的出联别人也没听清。黛玉笑,不是笑“石楼闲睡鹤”——这没什么好笑的。黛玉是笑湘云和宝琴,她知道湘云是在笑宝琴。“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这一联绝佳。这两句最关键的字,不是“闲”和“暖”,而是“睡”和“亲”。不要读成:“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要读成:“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石楼平常是不会睡鹤的,因为有人打这里经过,到了大雪天,再也没有人来,石楼闲了,鹤在这里睡下了。一个“睡”字,表示大雪之后的寂静、行人稀少。“闲”,不是鹤闲,是石楼闲,石楼远离了人而闲。要是理解为“鹤闲”,意思就差了:鹤什么时候都闲,不用上班,闲云野鹤,下不下雪它都闲,鹤闲跟雪没关系,石楼闲,才是雪闹的。从下面的对仗也能看出来,是锦罽暖,不是猫暖。“锦罽暖亲猫”,更好了。锦罽,就是好毛毯,好毛毯当然保暖。但是,再保暖的毛毯,大夏天的,猫也不会理它。而到了严冬,猫就要往毛毯上偎,不管好毛毯赖毛毯,只要暖和,就吸猫。这里的“亲猫”,就是今天说的“吸猫”。真正的重点,在“亲”。猫冻得总想往毛毯上凑——写下雪天冷,非常妥帖。千万不要把“亲猫”理解成“亲爱的猫”。猫不分亲的干的。现在,好几个人在笑。有人是在笑别人,被笑的人不知道别人在笑她,也跟着笑——这就是宝琴。她不知道湘云为什么“笑的弯了腰”,黛玉为什么“笑的握着胸口”,但看这两个姐姐笑成这样,想必是很好笑的,于是不肯落后,“也忙笑道”。这就让湘云和黛玉更想笑了——单纯一句诗不太通是不值得笑那么厉害的。宝琴的“月窟翻银浪”,也不好。有人说这是化用陈与义《咏月》“银浪泻千顷”,不对——陈与义的“银浪”是说月色,如果把这里的“银浪”看成月色,就表示天晴好了,明净的月亮升起了,这就和宝琴后面联的“或湿鸳鸯带”不搭——雪还在断断续续,天还阴着,不可能有明净的月光。因此,“银浪”应该理解为漫天飞雪,像唐朝李咸用的“云汉风多银浪溅”。宝琴这里的“月窟”,不能理解为“月亮”,应理解为“月亮的窟宅、归宿”。因为,在飞雪的夜里,是不能看见月亮的,甚至在户外,连“银浪”的“银”字也无从知道——一片漆黑嘛。这跟今天不一样,今天的城市里,有街灯、车灯,夜里也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古代的黑夜,只能打起灯笼,哪能看到漫天的雪。所以,从意思上看,这里的“月窟”是不如“云汉”“天汉”的,那为什么宝琴不用“云汉”“天汉”?因为前面有“龙斗阵云销”“天机断缟带”,“云”“天”等字都用过了,避免重复,所以用“月窟”。此外,这一句的位置也不对。它不应该出现在“中盘鏖战”的阶段,它至少应该在“寂寞对台榭”之前。比如,“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月窟翻银浪,霞城隐赤标”,这样,就妥帖多了。而在“锦罽暖亲猫”后面又写“月窟翻银浪”,就属于“开倒车”了。还要注意,前面的“天机断缟带”就是宝琴联的,这和“月窟翻银浪”压根儿就是一个意思。韩愈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是在同一联中,并不是把同样的意思反复说。可见,薛宝琴现在真的是想不出来什么新鲜的了。不过,湘云的对句“霞城隐赤标”相当不错。尤其好在把“霞”“赤”两个字对调了。霞城,不是城,是山,叫“赤城山”,因为山上的土是红色的,看起来像云霞,远远望去,像红色的城墙,所以叫“赤城山”。孙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赤城山上红色的土,被大雪覆盖,隐没了高耸的标记,叫“霞城隐赤标”。如果是“赤城隐霞标”,就俗了。好比欧阳修《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有人说,应该是“泉冽而酒香”——这就不懂文学了。宝琴虽然跑偏,黛玉并没有跟着她走。“沁梅香可嚼”,仍然和前面的“锦罽暖亲猫”在一条线上。这句用了铁脚道人的典。铁脚道人经常赤着脚在雪里走,诵《庄子》的《秋水篇》,不时抓一把梅花,和着雪嚼。“沁梅香可嚼”,是说落在梅花上的雪沁入了梅花的香气,香,说的是雪香,不是梅香。可以联想到薛宝钗的“冷香丸”。宝钗见宝琴已经力量不加,却又不能自知,也就不再矜持,亲自上阵,对了句“淋竹醉堪调”。“淋”字恰好和“林黛玉”的“林”同音,又暗用王禹偁《*冈竹楼记》“冬宜密雪”的典,可以说工稳。而宝琴缺乏自知,仍然要参与——这一联平平,意思不大,该收官了。于是黛玉鸣金——“无风仍脉脉”,一是黛玉对全诗的收官,二是替宝琴降低难度——在场所有人,听了这个出句,都能对“不雨亦潇潇”,比前面赠宝玉的“撒盐是旧谣”还要白送。湘云这是笑黛玉和宝琴呢。别人不知道湘云怎么笑成那样,也跟着笑。——有没有人没笑的?薛宝钗没笑。因为她明白湘云、黛玉笑什么。湘云知道黛玉是装的,是照顾宝琴妹妹,转移了焦点。她忍不住要伏在宝钗怀里笑。宝钗也在配合着装,也暗示湘云笑得过头了,有点欺负人。湘云一听,立刻不像刚才笑得那么不能自制了。湘云起身后的话,既是说自己,也是为宝琴开脱。“还没收住呢”,表示探春是知道排律的写法的。这最后两句,就是套话,留给李家姐妹了。现在,试着把全诗的警句捋一捋:湘云:麝煤融宝鼎;霞城隐赤标;黛玉:香粘壁上椒;缤纷入永宵;锦罽暖亲猫;宝钗:枝柯怕动摇;虽说史湘云联的句子最多,但林黛玉的句子含金量更高。节奏上,“斜风仍故故”,“寂寞对台榭”,“无风仍脉脉”,这些变化都是黛玉完成的。黛玉是当之无愧的诗魁,湘云只能居第二,宝钗联句虽少,第三的位置却必是她的。第二梯队里,探春、宝琴、岫烟稍胜,李纹、李绮稍弱;宝玉藏拙,没显出本事,“又落了第”,是宝玉故意的。香菱和李纨,就是第三梯队的了。写作班五六月开课通知王熙凤被将了一*贾母发飙钩沉贾*养了一帮外行袭人与贾*桃花、命运、咏物诗王路在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