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猫专栏
第一次知道无邻庵,是在一本杂志特辑上,说它是近年来在外国人心中很有人气的地标,又评价它虽然小,却是京都庭园的一个代表。此园本是明治开国元勋山县有朋在京都的别墅,名声来自于巧妙的借景:“要说这座庭园的主山,就是那耸立在前方的青色的东山。”山县有朋请来建造无邻庵庭园的是“植治”的七代目小川治兵卫,这间始于江户时代宝历年间的造庭屋,如今仍在京都存在着,造庭技术已经传承到第十一代。
据说在建造无邻庵之初,山县有朋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要打造明亮的草坪空间。一是要弃松梅之主流,栽种冷杉和圆柏等当时被视为配角的树木。一是要引琵琶湖疏水,在庭园中开辟蜿蜒水流——日本庭园的惯常做法是造池,山县却偏爱流动的水。听了许多,某个三月终于陪同友人去了,也许是冬日尚未逝去的缘故,满目是光秃秃的萧瑟景象,心中失望,认为它名大于实,记住的只有那需要躬身进入的低矮门洞而已。
无邻庵的庭园
再想起无邻庵来,是搬到京都之后的事情。花道课上了几年,一日突然想了解日本的庭园植物,一番打听,知道无邻庵在做庭师讲座,似乎不只是单纯的知识性讲解,还真能够动手实践,美名其曰“跟庭师学习”。
造访是在九月初,京都难捱的酷暑稍弱了些势头,早晚开始有了凉意。夏秋转换之际,是庭师繁忙的季节,园子里日日都在发生着细小的变化,花草的修剪,树木的修剪,水流的清理,草坪的打理……一项都不能疏忽。
此时需要修剪的花草是燕子花和花菖蒲。这两种花依水而生,要将渐枯的叶子整片摘掉,使它们保持生机。夏季赏花,秋季的花朵凋零之后,果实成熟裂开,能从那一丝缝隙中窥见赤红色种子,小巧可爱,亦有造型美的情趣。
无邻庵的草坪上生长的全是野草,常有不同季节的野花冒头而出。庭师们也格外珍惜这些野花,为了让它们顺利生长,一年之间都要打理草坪。夏季的尾声,*色花朵的是小连翘,白色花朵的是高三郎,我在花道教室不曾见过它们,中国人会拿来做药材,日本人只是任它们生在水边田端,是山野风情。
庭师在打扫草坪
每周一次,要用竹扫帚捞出水流里的落叶和水藻,夏季是藻类多生的季节,常使清澈水质变得浑浊。枯叶不仅会堵塞水流,亦会影响流水的声音,庭师们能够听得出清理之后的水声如何变得轻快。说起来,琵琶湖疏水本只是明治时代一项实用的公共事业,被这般奇妙地引入庭园之中,是风雅的古都人擅长的风景演绎。
那个下午跟着无邻庵的庭师去园子里做的事,主要是打理用砂石铺成的园路。“庭院的路之所以出现在那个位置,一定有它的理由,如果只是俯视,并不能理解其深意,要身处其中才能明白。”那位庭师如此道。又说园路是庭园的骨骼,时而凹陷,时而膨胀,庭园才有了空间感和生机,何时是风景尽头,何时柳暗花明,也充满设计感,要使人置身其中便像是进入一个立体的故事,营造起伏感和紧张感是很重要的。
无邻庵园路的砂石来自安云川河底,大小是脚底刚好是能感到柔软触觉的程度,颜色是中间色——若是偏黑会显得自我意识过强,偏白则会显得太过明亮,令人不能放松心情。清扫砂石路是庭师的日课,因是最易看出庭园有没有被精心打理的地方:很多人走过的地方砂后会减少,露出下方的泥土,要常用竹扫帚将它们从两边扫往中心,均匀铺好,左右留出清晰的两道,又要拣出飞入草坪和苔藓里的石头与枯枝。
“庭园也有结界,你知道这件事吗?”无邻庵的主理庭师是位中年男人,有着所有和植物相处甚深的人所拥有的沉默特性,唯独在谈及庭园之事,能够绵绵地说下去。他指一个竹子做成的低矮栏杆给我看,“看到它就知道是在说:往前不要进入。或是前方有危险,或是前方正在修复中,各种状况都有。”这样的竹栏杆叫“一文字垣”,有时候更简单些,只是在一个小石块上用蕨绳系上十字结,横于路中央,名曰“关守石”,即地形和路途发生变幻。“庭园不需要文字和标语,它有自己的语言。”中年庭师说。
又去修剪杜鹃的枝,春天剪过一次,此时又有高高的长出来的,要全部剪掉,变成一个圆球状。也像是我所了解的日本人性格,不能参差,追求整齐统一。有些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从灌木丛中生出来,就不能用剪刀,必须连根拔去。笹竹也要先清除底下的杂草,然后再把前一年的旧叶剪掉。这一天因为下着雨,始终穿着雨衣在园里,参加的多是些有了年纪的主妇,也都热爱说笑。冷不防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看,是杉树的果子呢。”一个圆圆的青绿色果实,长满了刺。
无邻庵的庭师课:修剪杜鹃
这位太太说是专程搭新干线来的,跟庭师学习一个下午,在京都住一晚,次日再来听一个庭园讲座,就是度过愉快周末的方式。“你不知道这个活动人气有多高,往后的课程都约满了,要等着人取消呢。”
“回家以后,也用同样的方法打理庭园吗?”我问她。
“虽说如此,但果然还是在这里心情更加愉悦呢。”她说自己为了完成拥有一个大庭园的梦想,退休以后搬到乡下去了。“但庭园这件事,看着很美,其实打理起来相当麻烦,夏季里虫子多得不得了,如果没有爱,很快就厌倦了。”
如此闲聊之时,工作人员山田小姐走过来,用手指向不远处:“你们看那一株,是夏天被太阳灼伤的树叶呢。”我抬起头来看,一株枫树顶端红了大半,若是从前,我会以为它是初秋里一株心急的红叶。
“不是红叶,只是树木的伤。”山田小姐说,树木也有各种各样受伤的方式。例如洒水,无邻庵是利用琵琶湖疏水来给植物撒水的,在夏季尤要进行,本来是每年2、3次的工作,今年夏天京都异常酷暑,强日射,雨量少,罕见地撒了8次水。“撒水时有一个特别要注意的细节,不能让树叶沾染上水,否则水滴会成为透镜,让叶片被晒伤。”
修剪杜鹃
撒水之后,如同雨季之后,植物中最美的应是苔藓。苔藓无根,叶片吸足了水分,也会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苔藓之美是日本庭园的典型特征之一,也是从中年庭师那里听来的:山县有朋在造庭之初更加喜欢草坪,那也是明治开化的结果,他看过了英国的自然风景式庭园,觉得甚为接近日本的里山风景。但是,在京都的高湿度环境中,苔藓立即就显示出它们的优势,在青绿色的茂盛生机之中,又长出无名的野花来,不久之后,山县有朋感受到了苔藓的美好,如今园内种植的苔藓种类竟有50种以上。
结束了课程,我坐在园内的主屋廊前听潺潺水声,喝一碗抹茶。秋天正在降临,景致缓缓由绿转红,若是又有蓝天白云,就最是美丽。刚刚还在上课的庭师们又走进了庭园,继续着修剪和清扫工作,中年庭师抱着一筐子落叶走过来,见我拿着相机拍他,示意我看眼前的低矮灌木。
“这种长得很像苹果的,名字叫草木瓜,是山县有朋回忆起故乡风景后种植的。因为人们坐在你这个位置眺望东山之时,草木瓜的灌木就在视线范围内,因此要尽可能将它们剪得很低,又要保持自然姿态。四月里开着红色花朵的草木瓜,夏季结果,秋季果实成熟后就要摘去。”
“然后吃掉吗?”我看着那刚刚开始染上*色的野果,无论如何也不像好吃的样子。
“这种果子奇酸无比,不能直接吃,如果蘸上蜂蜜,倒是非常美味的。”
一个多月后,我就在无邻庵的facebook上看到那些草木瓜被全部摘下,装进大玻璃瓶里酿制着果实酒。工作人员以雀跃的语气道:明年春天,没准能喝上草木瓜酒呢,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是怎么想起来做这样的活动呢?”那日我问中年庭师。说是像是草木瓜这样的故事,在这间园子里有许多,想要将这些做法都分享给众人,两年前试着做了讲座,反响大好,便两个月一次,将庭师课继续了下来。
“下次课学习松树的打理方法哟。”离开之时,中年庭师说。
“知道呀”,我说,“晚秋之时再见。”
无邻庵的庭师课:修剪松树
回家就没有申请上晚秋和初冬的课程,如那位搭乘新干线来的太太所说,实在是人气太高,只能等待临时取消的空位,心中挂念着松树之事,却并不知道运气会不会降临。在等待的日子里,知道无邻庵还会做一些别的活动,例如野鸟讲座,讲的是周边野鸟的生态和习性,从鸟的视线里看到的庭园。例如苔庭制作,利用无邻庵的种类众多的苔藓制作小小的模型。例如和歌讲座、和服讲座和能剧讲座,能够在眺望庭园景致的主屋中学习日本传统文化。亦有非常感兴趣的茶道教室与和果子席,能够学习京都二十四节气的生果子……一日在手忙脚乱的工作之中,突然收到无邻庵的邮件,说是一周后的庭师课突然多出来仅有的一个取消名额,“是不是依然想要参加呢?”
那一日就很热闹了,无邻庵头一回参加了每年两次的京都市非公开文化财特别公开,限时十天展出了馆内所藏山县有朋及天皇有关的贵重美术品,又做起了文化财讲座,涌进了比以往的周末更多的人,也如沿途的美术馆和动物园一般,都是人声鼎沸的样子。
教室中央放着巨大的松枝,果真这个季节最重要的是打理松树,为了让新芽顺利生长,要将多余的老去的枝叶去除。“京都各地样式不同,左京区的做法是顶端留三个”,中年庭师这么说着,手法娴熟纤细地摘去下部的松针,手法又有纤细。随后就也去园子里照着做了,去年的老叶,今年长在既无日照也不通风的地方,很快就会枯萎,因此需要剪去。不能使用剪刀,用手完成,才能使松树全体呈现柔和氛围。从11月到2月期间,无邻庵的庭师们不断重复着这些行为。
京都左京区修剪松树的方法:顶端留三个
这天有了新面孔,是一个年轻庭师,纠正着众人的手法,递过来刚剪下的一枝:“闻闻看,松树有很好闻的味道吧?”黑松坚硬,处理起来难免手痛,赤松柔软,摘取起来更为轻松,但却有另一项麻烦的工作:为了防止滋生害虫,要用竹手帚扫刷树干。年轻的庭师在最高的一棵赤松树下架起梯子,向诸位示意树皮的清理方法,碎屑四溅,直至变成光滑的树干。
“要不要爬上梯子去看一下?”他如此说,于是我便爬上那颤颤巍巍的梯子,至赤松的分叉之处,眼下突然呈现美丽的东山景致,又能看望见更远处正在红起来的比叡山。再过一周或是两周,古都的红叶季就要到来,无邻庵的庭园将要变成彩色的世界,庭师们为了过冬的植物要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在繁忙中依然有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到了11月下旬,庭园里要举行夜间亮灯活动,在灯光下赏夜红叶,树木草地亦有不同表情。
清扫完松树尚有些时间,众人又开始打理苔藓,将鲜绿色的杉苔中冒头的繁殖力超强的灰藓拔掉。灰藓体形大,繁殖迅速,不是受庭园欢迎的植物,野草会强势生长,也要连根拔掉。至于那秃了的露出泥土的一小块,也要用栽培的苔藓补起来,像是打补丁,又像是植发手术,很是有趣。苔藓因为没有根,不能从土壤中获得水分,养分直接来源于表面的叶茎吸收的雨水,将覆盖住苔藓表面的枯叶和垃圾去掉也十分重要。
我拔着苔藓,时而眺望着庭园中央的水池。浅水之中,微微红起来的树木倒影于其中,无风无波,仅有变幻光线,也如同缤纷的大正硝子一般。
清理苔藓
“可是,红叶留几片不好吗?”我眼看着年轻的庭师把苔藓上的红叶悉数拾走,内心有些不舍。
“早上打扫庭园的时候,落叶全部要捡掉”,他懂得了我的意思,伸手去摇一摇树干,叶片纷纷落下,“这样,留下的就是新叶了。”
此时我才察觉到无邻庵的庭园有些不同。京都的庭园,多以禅寺的枯山水为主,讲究的是“侘寂”二字。而无邻庵的庭却园有了些生活感,是一个更加日常而自然朴素的空间。无邻庵的草坪是日本草坪,和四季常绿的西洋草坪不同,到了秋冬的此时就变成了茶色,若是见过长满茅草与稻穗的日本里山风景,便看得出是同样的颜色。
“心情很好吗?”年轻庭师问。
“心情变得好起来了呢。”我突然羡慕起这份工作,“每天都要这样打扫庭园吗?”
“每天早上打扫一个小时,平时是两个人,这个季节比较忙,变成三个人。”他告诉我,再往后一些,野花不再冒头的季节,草坪就要全部割去,以度过萧瑟的冬天。来年5月,又从摘取松芽开始,接着是修剪杜鹃,直至11月都要修剪花草、枝叶、灌木和针叶树,再开始修剪松枝。从3月到11月里,都要清扫水流、整理砂石、施肥施药,说是造庭,其实是育园。
修剪松树
结束了课程,我照例坐在主屋前眺望东山,中年庭师又抱着工具走过,短暂地停下来说了会儿话。
“借景东山,其实不只是在庭园里能看到东山而已,还要让更多东西看不见”。他递给我一张纸,在庭园的树木之中,划过一条曲折的白线,那是庭园周边的建筑物、电线杆、街灯和道路标志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庭园外缘部的树木,形状和高度都有讲究,既既营造起伏感,又要遮挡住外界种种,最终视野里只剩下内景的庭园内景和外景的东山,仿佛天然地融合在一起,不被任何外物打扰。
中年庭师又说,“所谓庭园,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的。无邻庵的庭园,下一秒和前一秒也有所不同。”主要是光线,其次是风声、树声,人群的声音。“清晨很早的时候,能看见从东山升起的朝雾,也像是笼罩着庭园的树木。中午的一个时刻,太阳升得很高,水面会泛起耀眼的光芒,让四周阴影中的树木明亮起来。傍晚降临时分,夕阳包围着庭园,东山的斜面上亦有灿烂晚霞。”
“深夜的时候,能看见东山上那轮明月对吧。”我脑海里有一个想象中的画面。
“是的,传说中的东山圆月。无邻庵也会举办中秋的明月会哟,只是要再等一年了。”他想起什么来,突然有了雀跃神情:“在那之前,可以先静候春天。下一次再打理松树就是春天了,摘取多余的新芽,让每树枝上留下仅有一个。一定要期待春天的庭师课呀!”
静候某时,我每次来参加庭师课,总要获赠这句话。我突然又明白了一点做这件事情的乐趣,乃是因为总期待着植物的变化,因为心里清楚它会怎么变化,又想着要如何善待它。我到这个城市来,开始学习一草一木,才算对世界入门,时时反省自己从前不懂生命。我听说事物都会凋零,才能要学习精心打理,是与这宇宙相处的一点小小的技能。
京都迷人之处,就在于能学到这许多别处所学不到的。从那之后,我每每走过京都街巷,看见那些裹得严严实实蹲在门前打理庭院的妇人,就总有敬意,尊敬那与自然生活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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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猫,旅日作者,啃日剧日影为生。现居京都,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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