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叶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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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21 18: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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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期前尘遗往

第十章投桃报李

龙君步履如常,完全体会不到我这千回百转的一番苦心,绯红的唇角轻撇:“凭他?”

我费劲地比画着解释:“这是天劫,很大、很大的雷,不是普通私人恩怨……”

他折扇轻晃,仿佛打发什么不值一提的小麻烦。“罢了,本座多年不插手天族是非,旧日交情却还留得一些,届时想个法子为你从中调停一二,想来问题不大。”

我闻之讶然,顿时没出息地心花怒放。

难怪人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只要银子砸到一定份上,龙也能推个差不多。这厮巧取豪夺了我那么多明珠,应该不至于太应付差事,那我真是赚大了。毕竟明珠嘛,再哭就有了,小命若被雷劈散,那可彻底玩儿完。这就叫留得青山在,珠玉滚滚来。

龙君掰开我紧抱住他大腿的双爪,谆谆教导:“话说回来,你也该进益些了。不管做狐还是做人,终归得靠自己,过了这一劫,下回又打算怎么蒙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自己比别人还靠不住……龙君救苦救难,能者多劫……”

龙君踉跄一下,扶着树无语望苍天:“你要说的,大概是能者多劳。”

道理都懂,明白却做不到的只好假装不懂。

后来我才知道,看起来轻描淡写的龙君,许下了一个怎样珍重的承诺。纵然他神通广大,天劫却并非真的那么容易打发,也绝没有什么调停一说。

心情一放松,马上觉得肚子饿。修为精深到能吸风饮露的龙君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不屑,还是勉为其难准我半个时辰自去林间觅食。神仙都以不食烟火为傲,根本无法体会口渴腹饥这种浅薄又发乎天然的需求。正因为相当容易被满足,所以会带来小小快乐。

兜转在附近杏林里,摘了数枚刚挂枝的青果,咬几口实在食之无味,又酸又涩,只得丢下。刚打算往远一点的地方再找找看,却见草丛里窸窸窣窣闪过一抹深碧。蹑手蹑脚躲在树干后探头望去,见是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正支棱着脖子茫然地左顾右盼,看样子像迷路了。

狐狸脑瓜一转,电光石火间忽冒出个念头。都说龟壳占卦最是灵验,因其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如地,暗合天圆地方之相,人间的巫师通常用龟甲置于火上炙烤,观察裂纹来预知存亡兴衰,卜问吉凶。面前这只绿毛龟背壳浑圆,伸展开来足有两扇磨盘大,龟龄少说也超过两千年,岂不正是送上门来的好卦盘?

端看它唇腭有鳞,绿甲带*斑,四肢说是爪,指间却有蹼,模样是奇怪了些,作用想必也差不多。如果捉它回去送给龙君兆梦,也好弥补一下错失曼荼玻璃翠的遗憾。

龟虾蚌贝之流在百兽虫鱼中灵识开窍得最晚,也就是常言说的比较笨,痴长年岁不长脑子,纵然岁寿高,本事却大多稀松平常,对天生灵兽的狐族来说,哪怕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也不足为惧。主意打定,这就从藏身的树后轻轻朝它靠近。

但我在涂山一向尊老爱幼与人为善,连架都没打过一场,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又从哪里捉起。只犹豫了一瞬,决定见机行事。为报答龙君肯挺身而出帮我化解天劫的主仆恩义,不行也得行。看他追债追得那么执着,要真找不到债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上去就动手似乎有点不成话,先好言商量,万一它慈悲为怀同意了,那就皆大欢喜。

“这位……龟大叔?”

龟听见身后动静,悠悠挪动四肢,光这转身就快花了好几千个弹指一挥间。我等得不耐烦,跃出半步落在它正前方。它将脖子伸得更长些,又用了约莫几百个刹那,将我上下打量清楚,才慢吞吞说出话来:“小姑娘想是不大出门,老夫这把年纪都快当得你外公了,哪能叫大叔?”

“唔,龟公公。”

“……还是叫大叔吧。狐姑娘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有件小事想烦请龟大叔帮个忙。”

“老夫很忙。”

我愣住,顿感难以为继。没料到一把年纪的龟这么难打交道,直接就把话头掐断得干脆利索。在我有限的常识里,就算拒绝也不该如此没有礼貌,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再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敷衍。它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婉拒?果然水族个个性格崎岖得各有千秋,每一种都那么令人讨厌。

反正不管它怎么答,直着拒还是拐弯儿拒,结果都一样。我出于礼节,还是简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话音刚落,就见识了造化神奇的一幕。

我从没见过哪只龟能跑得那么,那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山林走兽本小狐。才追了不过小半座山头,就把它严严实实堵在一堆乱石中间。

眼看它已无处可逃,便寻思这么大只龟,唯有化作人形才扛得动。遂捏个诀变出人身来,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模样,胜在四肢纤长十指灵活,拾掇只乌龟不在话下。

那龟吓得抖如筛糠,呼哧带喘从蹼缝间偷瞄我一眼,小如针尖的绿豆眼顿时瞪圆成*豆,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娘……娘娘?”

我硬起心肠:“你叫我娘也没用,大家物种不同,非要攀亲带故是不现实的。本姑娘云英未嫁,几时生出过老得能当外公的儿子。”

趁它莫名其妙发愣,我眼明手快掏出兜云锦罩了下去,扛着就往回走。

绿毛龟一路上撕心裂肺求告不休,树叶都震得簌簌发抖。想是被这动静惊扰,丈外一团白茫云水之气骤然腾起,往这边直直压过。龙君来得这么快?简直缩地成寸,莫非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远,所以一直悄悄跟在附近吗?真是条有责任心的龙,费这么大劲儿替他捉只龟也不冤。

不过……让他看见我这样子终归不大方便。化成人身,和一条龙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四处游荡,这话若传回涂山让族人知晓,我的狐狸皮恐怕当真不保。念及此,简直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的深思熟虑来,果然出门历练一番,反应和见识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孰料百密一疏,刚变回狐狸模样,背上那坨硕大的龟就直接把我压趴在地,半分动弹不得。

龙君白裳如练,足尖轻点蔓草,倏忽便凌空而至。掀开沉重的兜子把我解救出来,好看的眉宇拧成一团:“你又闹什么妖?”

乍一听到龙君的声音,那龟突然扯着脖子开始嗷嚎:“君上……君上救命啊!”

他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迟疑地伸出手去将兜云锦上的绳索解开,一个尖脑袋骨碌钻了出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龙君与龟默默对视良久,双方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太玄?你不好好在东海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绿龟连滚带爬扑上前去,死死揪住龙君袍角。龙君转过身,不动声色甩了两下没甩掉,只得任由那龟挂住大腿哭天抢地:“君上!真的是君上……小的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君上啊,小的找你找得好苦啊!”

龙君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难掩几分不耐烦,“本座不是早说过,尚有要事在身,暂不能回去么。”

“君上有所不知,自君上撂下东海踪影全无,云梦泽群龙无首,连东海都已乱成一盘散沙,这千多来年饱受各方水族欺凌,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在一旁听得越发心惊胆战,讪讪道:“你们……认识啊?”

真是天理昭彰,从没干过坏事的人只要壮着胆子干一次,准撞墙上。

龙君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把大腿从太玄怀中拔出,散漫丢了个眼风过来:“你现在可以告诉本座,方才究竟演的哪一出?”

这就很尴尬了。原本一番好意,孰料弄巧成拙。我抱愧得很,深深垂下脑袋。“那个……在积石山害龙君错失玻璃翠,终究不大过意得去……据说超过千年的龟壳用来占卜也是很灵验的,所以……所以……”

“所以就怎么?”

“所以打算把龟烤来吃了,龟壳留下给龙君占卜。”

名叫太玄的绿毛龟胆小如鼠,当即连头带尾一起缩进壳里,瓮声瓮气地嘟囔:“小的是河鲜不是海鲜,没有盐,口感不好。”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龙君打起架来气盖山河,带的爪牙怎么没出息成这样,反差也忒鲜明了些。我蹲下身,伸出小爪敲敲它龟壳:“吃太咸了也对身体不好,清淡才有利于修行。再说,盐我身边还带着一小包,烤只龟么勉强是够用的。”说罢拎起兜云锦掏弄一番,摸出一纸包青盐来在它跟前晃了又晃,以证所言非虚。

谁叫它家君上素行不良,几次三番恐吓说要捉我去炼丹。我又不能真的把龙君怎样,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仆之身,将就着吓唬吓唬他的手下,也算扳回一局。

太玄龟壳抖了抖,又往边上挪出两三寸,恰覆在龙君脚面,将云履的翘头彻底压瘪。龙君护短,对我的不可救药实在忍无可忍,用手盖住前额:“你离家出走,连盐都自备?芜君没有给你吃饱过吗?”

开了灵识的精怪,若道行高深,便能将原身的本性抑制升华。譬如乌龟可以健步如飞,熊罴不用在隆冬长眠,狐狸都可以吃素。但是我不行,若连口腹之欲这点快乐都失去,简直不知漫漫修仙路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这么没出息的追求,打死都不能承认。“那什么……主要不是为了吃,原是打算借它的龟壳来给龙君占梦……龙君离开东海找人已经很久,天大地大,老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龙君撇了撇嘴角,一字一顿咬牙道:“可你说的那种占卜用的东西,不应是绿蠵龟的龟壳,而是瑇瑁。”

见我一脸茫然,龙君耐下性子传道授业。他告诉我,瑇瑁在人间被称作玳瑁,又唤十三鳞,龟壳的边沿有波浪锯齿,背甲平滑,头顶有鳞,通常是灰褐色。而太玄么,明摆着是只水龟,四足扁平便于划水,背甲中央共有五盾,左右分列四盾,眼上各具鳞片一对,以翠墨二色居多。

解释完了,又指指绿龟:“你捉回来的这只绿蠵龟,是本座兜山转海躲了好些时日的龙宫龟丞,太玄。”

他游方四海逍遥了上千年都没被太玄找着,这下被我一兜子网了来堵在面前,难免不心塞得无以复加。

太玄缩在龟壳里审时度势,大概觉出龙君在侧,没有危险,又见缝插针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君上不能丢下东海一走了之啊!北溟那些海夜叉趁君上不在,这数百年越发猖狂得肆无忌惮,屡屡来犯弄得民不聊生!小的们日夜翘首以盼,茶饭不思,就只巴望着龙君归位,重新入主东海龙庭,为我等做主,呜呜……这回好不容易才找到君上,君上若一定要走,小的拦不住,回去也无颜见东海父老,就先把小的晒成鱼干曝尸荒野吧!”

刚才还对着我倚老卖老,架子都快要端到天上去,现在趴在地上一口一个君上,撒泼打滚涕泪横流,委实很有当龟孙子的本钱。敢情它说的很忙,就是忙着满天下找龙君回去跟什么海夜叉打架。我对它这种罔顾客观事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常嗤之以鼻,忍不住出言提醒:“你明明是只龟,又不是鱼,要怎么晒才能晒成鱼干?”

龙君合上折扇轻轻咳嗽半声,我顿时吓得醒了个神,自己默默掂量一番,人家太玄是从龙侍驾多年的旧仆,阿谀奉承熟练得行云流水,交情非是我这两三天前才新收的烧火丫头可比。再则,龙君愿不愿回去说到底是他们东海的内部矛盾,我多嘴去管这闲事作甚?何况方才拿锦云兜捉龟的旧账尚未来得及清算,还不知会被骂成什么样。自己一堆烂账清不完,哪还有余心余力再去结个梁子。

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不挨打的要旨是嘴要闭得准。我及时醒悟,靠着树干站得笔直,还不忘将指尖叼住以免又祸从口出。

太玄乍然被挤对,眯觑着眼朝我望过来,嘴里不知喃喃了几句什么,约莫是告状之类,接着便被龙君提溜着双双隐入小树林密谈。

龙君与忠仆叙旧,我原没兴趣偷听,奈何狐狸耳朵尖,他俩偏又站在上风口,只言片语还是零碎传来。

“是是是,小的发誓,绝没看错,当真一模一样,就这只的性情么……倒是……倒是变得天真了很多……”

龙君幽幽长叹:“你其实是想说,傻了不止一星半点吧……”

“毕竟年纪还小,之前又受过那么大一番磨难,灵识退化也是情有可原。这不正好衬托君上您的英明睿智、德化通神……若带在身边慢慢调教,这个养成的乐趣当真妙不可言……”

一阵稀里哗啦响动传来,不知他俩谁没站稳,仿佛摔得不轻。龙君一向淡静悠闲的语气,竟带上稍许不易察觉的颤颤。

“太玄这些年果真长进不少,出来略逛了几圈,别的本事没有,倒沾染上一身红尘恶习。本座委实很有必要烤一烤你那龟壳,看还能占卜出多少歪门邪道的下流心思。”

“呃……君上息怒……息怒……小的口无遮拦,无心冒犯……只是,原本踏破铁鞋无觅处,误打误撞却终于近在眼前,还有什么理由羁留在外?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仇怨也该化尽了,不如早日回龙宫,安稳社稷,平定东海,也好心无旁骛再续前缘,那个——那个君后双修,开枝散叶……”

第十一章前尘遗往

太玄说话实在是太玄了,主要是速度太慢,字斟句酌修辞讲究,平仄对不上还得咽下重来,逐字逐句分辨能急死人,也难为龙君好耐性。

我人语懂得有限,这墙根越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清他们在商讨什么千秋大计,渐觉索然无味。加之方才满山遍野捉龟,跑得汗流浃背实在太累,不觉又蜷在树根底下睡了过去。

一双主仆直絮叨到日头偏西,太玄终于死缠烂打出一个折中的结果。龙君答应回东海一趟,整顿朝纲,顺带料理料理一团糟的海务。但他不愿随太玄同路启程,而是打发了太玄独自先行一步,回去预备接驾事宜。并定下两月为期,允诺两月内必定重返龙庭。

太玄嘬着牙花原地转了好几圈,显然对这安排颇感踌躇,生怕刚追到手的龙君又在眼皮底下跑个无影无踪,到时哭都找不着坟头。他是龙,来去如风形如电掣,真要再失踪个几百年,一只龟又能奈他何?龙君假装看不懂,闲闲打发道:“你慢,你先走。”

又将扇柄朝我一指:“本座新收的手下,不识水性,还需花点时间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再者……人间有句话说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须知走路乃是一种情趣。你们这些家伙啊,学了点不入流的驾云之术就只晓得成天飞来窜去,急功近利,只重结果而不懂得体会过程,实在本末倒置。”

我揉着惺忪睡眼,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听他又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八道,内心油然而生一个大写的“呸”。

龙能遨弋苍穹,乘风托云,日行九万里不在话下。若化出原身从这山头飞到云梦大泽,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还能打个来回。他这么磨磨蹭蹭非得用脚翻山越岭走回东海,傻子也该听出是缓兵之计,不过多拖延一时算一时,届时归不归位还不是他老人家一转念的事。

太玄无疑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只管服从不动脑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鹰犬独一无二的气质和光辉。绿豆眼滴溜一转,当即心领神会:“必须的!走路诚然是种不可多得的情趣,俗话说那个日久生……”

龙君长眉一挑,愀然作色道:“你今日话未免太多了。再要啰唆,就此作别,以后有缘再见。”

太玄噎了一下,当即行礼如仪,爬上片稀薄的云彩往东边驾去,慢腾腾一步三回头。

哄走了太玄,龙君长吁一口气,开始纳闷自己保持了千多年如梦似幻的行踪,是怎么被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龟给追上。

“这就叫瞎猫撞上死耗子,概率虽然低,还是有的。”

龙君委屈地抱膝扭过身去,悲从中来絮絮叨叨:“你拐着弯骂谁是死耗子?若没记错,太玄明明是你翻山越岭抓回来堵在本座面前,有这事对吧?现在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本座和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托赖太玄演示了那么久的活体鹰犬,奴颜婢膝炉火纯青,我在旁边看也看会了些。毕竟过意不去,忙心虚地凑上前给心塞的龙君捶背顺气。

想来想去,太玄之所以能追到这座山头,也不是全无根据。左摇右摆毫无立场的杂草最喜欢和风一起散布流言,又或许是溪涧里那些数不清的彩带鱼,悠悠众口最难塞。

我掰着爪爪数给他听,他老人家这一路上招摇得不行,光是原身就暴露了不知多少回,和英招打架那次不算,其余平均下来一天总还有那么一两遭吧。睡觉需放松、打坐要天然,维持人身超过三个时辰就嚷累,遇见个水族都忍不住显摆显摆。那么大条龙,动辄招云唤雨搞得电闪雷鸣,真是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龙君爱面子,自作孽这种事实显然难以接受。“都怪你,怎么会有那么笨的狐狸,连陆龟和水龟都分不清。”

我乃是个甚少出门的走兽,怎会知道龟也有那么多种类。龙君惆怅之余,不免勾起些对阔别已久的东海的回忆。他告诉我,海底的生灵大多自远古化生,千姿百态品相各异,水族们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一身斑斓纷呈。游动时被水光折射开来,姿态优柔,美不胜收。

感慨完了还不忘挤对我:“所以就算是水龟也分许多种,色泽形貌皆可辨别,独特得各有千秋。不像你们狐狸,走哪儿都撞色。”

这个说法我很是不服:“撞色有什么了不起,谁丑谁丢人。”

狐狸么,只分银狐和赤狐两大族,除了银白就是火红,偶尔夹杂些不入流的土*灰褐,绝大多数都在撞色。

“你是不是丢人丢习惯了,所以脸皮才这么厚?去去去,树根儿底下罚站去,面壁思过,没叫你不许回头。”

时乖运蹇,终究逃不过责罚。我磨磨蹭蹭抱着树桩站好,直后悔方才林子里的青杏怎没顾上多摘几个。又饿又累又难过,耳朵垂下来挡住眼睛。龙君是坏人,一点儿也不知体谅我捉龟原是一片好心。果然没有拍马屁的天分,就不要去尝试这么高危的活动。

折腾了一下午,眼看天光都快要逝尽。满树杏花堆云叠雪,随夕照跌落山风。也不知龙君在背风口窸窸窣窣做些什么,约莫到了修晚课的辰光,却不像是在安静打坐。

身后柴枝烧得哔剥脆响,不多会儿,又飘来一阵浓似一阵的焦香。深深嗅吸了一口,确实是食物的味道没错,可他说没叫我便不许回头……真煎熬。龙君是上神,根本不会肚子饿,吃饭这种事和养花一样可有可无,纯粹算作个消遣,莫非他在给我弄吃的?心痒痒地舔了舔唇角,偷摸扒拉着矮树丛,朝火光处悄悄靠近。

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正对着篝火有条不紊忙活,夜露沾湿薄裳也全然不觉,身旁还放着我吓唬太玄时落在地上的半包青盐。龙君席地而坐,拎着一大串穿好在树枝上的蘑菇,架在火上均匀翻转。间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小撮盐末,细细洒在烤得金*的野蘑菇上。一条心无旁骛烤蘑菇的龙,多么接地气,也算世间奇景,可惜没能欣赏到他蹲在地上刨坑挖蘑菇的风采。

“龙君……这是在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斜我一眼:“你不是肚子饿吗?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再饿上两顿越发笨得厉害,带累本座一世英名。”

我所有注意力都被吱吱作响香气四溢的蘑菇抓住,委屈顿时一扫而空。蘑菇鲜美多汁,被烤得金灿灿,闪烁着温暖诱人的光泽。食物让人快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龙君最见不得我这副没出息的谗样,又忍不住训话,拎着那串刚烤好的蘑菇晃来晃去:“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惹是生非。这回亏得是遇上太玄,人家那是让着你,它都三万六千多岁一把乌龟年纪,真要动起手来会打不过你这花拳绣腿?”

“我有兜云锦……”

于是刚回到手里还没超过一天的法器,再次被龙君不留情面地收走,“代为保管”。

吃着香喷喷的烤蘑菇,只觉他那张精致得总有距离感的脸,从没那么慈眉善目丰神俊朗。其实就算以一只走兽的眼光来说,龙君的原身乍一看虽有些狰狞吓人,却也足够威武漂亮。但对其他的水族么,就实在难以欣赏得起来。有一百种颜色的龟也是王八,怎么都比不上声名远播的涂山狐族。

我这么自信满满,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光为着跟龙君抬杠。

无论草木百兽,得道开灵识后满一千岁算成年,所以八荒六合每隔千年都要举办一次盛会,名为“露华鉴”。挑个良辰吉日,将各大族类后辈中的翘楚聚集一堂,互相认识切磋一番,算作个正式成年礼。最初不过是单纯的展示法术修行,渐渐变成色艺的高下甄别。到了后来越发跑偏得没有边,天族聘妃也开始从此间遴选,更因此演化出一段不成文的规矩,能得露华鉴桂冠者,十有八九是东皇老儿家内定的子孙媳。许多原本出身低等的兽族则开始伺机而动,借此利用出类拔萃的女儿攀附高门,嫁入天界,以图改变整个种群的命运。

据闻云门帝姬自将满千岁以来,甫一亮相便不费吹灰之力拔得头筹,成为毫无争议的三界美人之首。往后的漫漫数千载光阴,皆无人出其右。

那年的露华鉴刚结束,东皇便遣了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家驾临涂山,为一名身份极是微妙的化外散仙陆压求亲,欲将云门娶入天族,与东夷涂山结为姻亲。芜君对此态度模糊,起先一听那散仙的名字便心生不悦,后来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竟又应下了这门亲。在闹出那桩不堪之事前,云门身上已经负有和天族的婚约。

但这婚约持续的时间短得可怜。

陆压道君的原身是离火之精,远在创始元灵分离混沌之前就已经临世,身世来历却始终扑朔迷离。按坊间流言的说法,他便是上古妖皇东皇太乙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儿子。之所以没有正经天族太子的名分,乃是因陆压此人生性最喜胡闹,从无一天的正经。法力虽高深,却是个十足惹是生非的好材料,曾作下过翻天覆地的乱子,连独断专行如东皇也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偏私枉法,因此始终未过明路。小道消息甚至言之凿凿考证出,他就是当年在后羿箭下逃生的那只三足金乌。

“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陆压的降世甚至位列天地之前,比鸿钧老祖更早些,辈分高得吓人。虽然神仙形貌皆可永葆青春,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与刚成年的后辈作配,实在不好听了些。也难怪从没违拗过父君半个字的云门姐姐,唯独对这桩婚事态度坚决、抵死不从。

地上的神族尤其是灵兽,欲与天族攀亲原本难比登天,要出尔反尔解除婚约更是难上加难。小小狐女不识抬举的固执使东皇颜面尽失,几乎便要强行仗势做成此事。孰料云门虽生具慧根,犯起倔脾气来,狐狸的野性子也是半点不缺。眼看大婚之期将近,她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吉时,将天族装满了整整九十九辆云辇的聘礼一股脑儿全部拉上,打算原封不动送回去。还没等到昆仑神宫门外,就在途中“不慎”惊散了天马,那些聘礼落雷一样噼里啪啦往下砸,又“恰巧”把陆压位于北海西牛贺洲的洞府砸塌了大半。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是难以转圜。芜君到底心疼女儿,携族中长老上九重天赔礼道歉时,自谓教女无方,顺带提出将这门亲作罢。东皇自然不愿吃这个闷亏,故绵里藏针多有刁难。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下里僵持不下的当口,被莫名其妙悔婚还赔了一座洞府的陆压竟会不计前嫌,主动出面在东皇面前调停,言语间颇有遗憾,却也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流露出颇多赞许之意,并未咄咄逼人。

东皇固然势大,涂山狐帝芜君也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压既主动递了个梯子,这桩一厢情愿的儿女婚约遂顺势草草作罢。

陆压虽表现得大度,天族与涂山国之间却难免生了嫌隙。云门香消玉殒后,露华鉴又被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搅和得臭名昭著,涂山狐族傲骨自矜,从此再无狐女肯去参与这名不副实的成年仪式。

再后来么,露华鉴便一届不如一届,什么乌贼海参大螺蛳,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踊跃参与。最近获此殊荣的,乃是一尾红黑相间的赤练蛇。

那幅传遍四海的画像,我曾在闺训讲学时看过一眼,其实不过略齐头正脸些,别说放在三界,就算在涂山也不见得出挑,只胜在妖形异态款摆招摇。哥哥说,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乱飘乃轻浮之相。修行满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绵软,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来。正经人家的姑娘走路不会这么左摇右摆,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执教的狐姑姑以这条赤练蛇为例,告诫狐女们闺阁仪态是多么重要,否则再美的皮相都会被糟糕的气质毁于一旦。

而赤练蛇凭借那副软绵绵的腰肢,最后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轸水蚓,仙阶不高就罢了,还不幸担着个凶星的名声。此公属水,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宫的职责乃是拉天车的。

天车驾辇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轸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腼腆,阴阳合体,是二十八宿中最没存在感的老实人。世人却多有诟病嘲讽,谓之曰:“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惊慌。”可见人们对于老实人都是当面不吝夸赞,背后却不大看得起。

赤练蛇族天生脾气骄纵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难免过分自傲些。那轸水蚓却是出了名的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凡事一味忍让,说好听点是无争强好胜之心。两口子一旦爆发冲突,结局毫无例外是以轸水蚓被赶出家门,露宿在他拉的辇车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亲以来,气势上强弱互补,身份又互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

第十二章月迷津渡

“可见悔婚弃嫁也算涂山传统,源远流长。”我舔舔嘴唇,用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给陈年旧账做了个总结,烤蘑菇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一串儿烤蘑菇解决不了的忧伤,如果有,那就两串。

龙君听得饶有兴味,唇角轻挑,露出一排珠玉般细白如糯的贝齿。带笑的半边侧脸沉浸在深浓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忧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牵扯柔肠的表情,明明在没心没肺笑着,眉宇间却凝成一片化不开的伤怀。一时好奇,竟自望得痴了。

见我盯着他发呆,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正经课书没背出来几本,闲篇倒知道得不少。”

当真冤枉,我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实则连前辈们颠倒风云的边都摸不着。对云门悔婚这桩往事,哥哥有一回在我的生辰宴上喝得多了些,曾满怀惆怅地叹惋:“如果没让云门去参加那年的露华鉴就好了,她就不会遇上……”欲言又止,连这么一句思怀亲妹的惋惜之言也从未说全。我所知的那点微末篇章,全是从族人的闲言碎语中七拼八凑得来。

彼时我以为他所指的乃是一把年纪的陆压,后来才知道未必。她遇上的是她命里躲不过的劫数。若非在露华鉴的风波中邂逅那条龙,说不定她就老老实实听从父君的安排嫁给了天族未正名的太子,余生又将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命盘难逆,天妒红颜。滔天情债一身偿,终了磋磨得芳魂半缕不存,彻底没了余生可言。

“你就没想过,这么逃婚出来,到时天劫没人帮你担当,真的会一命呜呼?”

毕竟生死攸关,且牵扯到涂山狐族的气节,为了让这个严肃的话题显出些应有的正经,我勉力将呼之欲出的饱嗝忍住。

“小狐虽没出息,但并不像龙君以为的那么贪生畏死。其实就算龙君不及时出现,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毁去元丹,跟英招拼死一搏。”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轻视生、轻视死——这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当你将来遇到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或许会对生死有另一种定义。灰飞烟灭固然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轻如鸿毛。”

这说法倒新鲜,我之前从未想过。“龙君的话太深奥……小狐不懂龙君说的那种执着。但清修之道,讲究个随适所愿,守中于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必须依靠毁灭来成全的东西,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碰到。”

龙君依旧言笑晏晏,眼眸深处似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一闪而逝,淡淡回了句:“也好。”

一时两厢无语,各自沉吟了半晌,他拨弄着篝火又道:“总归人各有志,又何必对赤练蛇诸多嘲讽?世人皆诟病蛇族匍匐泥泞,生来只配尘埃里打滚,与虫豸为伍,她如此百般折腾,也只是不甘被天命摆布。”

我这才恍然几分,龙跟蛇算近亲,渊源匪浅,修炼有成能飞升化龙的蛇说来还是龙的前身,我这么毫无顾忌地议论那赤练蛇,虽然也是客观事实,难免扫了龙君的面子。真是失礼失礼,难为龙君还体贴怜下地给我屈尊庖厨烤蘑菇。

心中微惭,嘴上却不愿服软。赤练蛇宏愿得偿,想必不会在乎三界怎么议论。跟天族的亲是她自己要攀,日子再磕绊也是她自己在过,被说说又不会少块肉。旁人觉得是笑柄,说不定人家正乐在其中。

“既然做了选择,想要得到些什么,总要有准备付出点代价。要不是云门姐姐没了,第一美人的名号什么时候轮得上她?唉,说起来你们龙族欠咱们涂山狐好大笔血债,以后那条小蛇化龙的时候,于情于理龙君都得帮忙使绊子,要不就让化龙池的水结个冰什么的。”

他失笑:“化龙池结冰?亏你想得出来。灵物飞升乃天道伦常,神佛都不得擅加干预。若像你说的动不动就凭一己喜好胡乱插手,天上地下得乱成什么样子?当真胡说八道。”

“我本来就是狐嘛,狐说八道也是理所应当。”

龙君就是护短,博爱得很,什么乌龟草蛇等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也一视同仁。念及此,又想起不幸被我一兜子捕获的绿蠵龟。太玄也是悖晦,山长水远四下打听,好容易才从溪涧彩带鱼嘴里探得龙君行踪,沿途追赶却在杏子林里迷了路,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龙君为什么不愿回东海?看太玄哭得那个惨样,说不定真的被什么海夜叉欺负得很厉害……”

龙君像在谈论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懒洋洋打个哈欠:“关在龙宫里有什么意思,一群笨头笨脑的鱼虾龟蟹,连座东粼城都管不好。不如四处走走逛逛,游览好山好水四时风光,天空海阔自在得多。”

我觉得很是纳罕,完全不能苟同。上神的境界实在难以理解,清静无为也不是这么个无为法。

“我虽没什么出息,法力也低微,但若涂山有难,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子民。正因为没有通天的本事能遍识周天物事、预见宿世因果,才有勇气在自己的遭遇里见招拆招,而不是被想象中的苦难困住脚步。”

原以为按龙君语不气人死不休的性子,定要当作个笑话指着我捧腹轻嘲一番。

然而这次并没有。他只是温和地望着我笑笑:“你一向如此。”

一路上被排揎惯了,冷不丁被认同一回,顿感尤其别扭,积攒了好久的饱嗝终于一个没摁住,忽忽悠悠冒了出来。

半晚闲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草草结束,我扒拉出一堆落叶胡乱睡下,龙君负手立于风露中宵,不知在想些什么。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只见天际压着一团团暗灰的云,像一头没精打采的巨兽,背向西边,望着更加虚无缥缈之处。

第二天清晨,龙君调转方向,携我往东折返而行。虽没做任何解释,但估摸是改了主意,要回东海践行与太玄的约定。

暮春花残,谷雨将过。日夜兼程奔波了近月余,终于抵达一处烟波浩渺的水域。

云梦大泽在凡间被称为“八荒之地”,是八荒海疆独有的物华天宝之处,通常指的四海之外或方外,神秘而邈远,常人难以触及,绝非寻常江河湖泊可比。

父兄连摩云池都不让我靠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浩瀚无垠的水泽。潮汐温柔漫卷,湿润的长风浩荡缠绵,带着潮湿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心生酸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大概还是源自没见过世面。

我小心地探出爪爪踩进水里,浅波清凉,沙砾绵软,刚漫过三寸高低。低下头轻舔一口,惊喜地叫出声来,竟是淡水。云梦泽虽与东海一脉相连,水却甘润得很,并无半点咸涩。

龙君慢悠悠在岸边踏沙踱步,氤氲的水雾似云烟缥缈,缭绕在翩飞的襟袍间,衣带当风飘飘洒洒,更添仙风道骨。

他回眸一笑,“你不是说,向来很怕水吗?”

山林走兽不会浮水,也是狐之常情。乍见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汪洋,顿时激起豪情万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狐!”

前方挺拔秀颀的背影突然顿住,龙君伸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打算去附近寻个渔村买条船,先到忘归涯适应一下。看来是不必了!”

狐狸四爪从未离开过岩石和泥土,固然修为再差的灵狐也不可能溺水而亡,但淹不死和以四肢为鳍在水中代步,完完全全是两回事。尤其像我这样从小到大不被允许靠近水泽的笨狐狸,对水的恐惧早已被吓唬得根深蒂固。在那些反反复复耳提面命的告诫里,海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我哆嗦着赶紧跑回干燥滩涂,甩干湿淋淋的四爪,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委婉向龙君提出,船还是要的。小濯怡情,大濯要命,万一不幸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被水吓死的涂山狐,谁去给龙君守丹炉呢?

云梦泽南接玄*大陆,绕过羡鱼川,延生出一脉支流,通往凡间一处名唤“珠涯岛”的所在。那支流与羡鱼川之间,隔着一面海天相接的仙障为屏,凡人肉眼难见,远看去便以为是绵延的陡峭山崖,往往绕船行之。

顺着蜿蜒滩涂驾云而起,一炷香时辰便到了珠涯岛上的渔村。秋浦村地方不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外界甚少往来,也极难见到陌生来客。龙君生得貌美,冠履衣饰皆华贵不凡,又是初来乍到,难免被人多看两眼。沿途身上落满各种缠绵眼风,真是男妒女羡,就差没捧出大筐的鱼虾螃蟹往他身上倒。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龙君此次入村并未乘坐车辇的缘故,实在没有容器可以盛下那么多倾慕的赠礼。

他似乎很享受四面八方驻足惊叹的目光,心情舒畅,连砍价也砍得风生水起舌灿莲花。享受了那么多惬意的仰慕,也时刻不忘多占便宜少吃亏,千真万确是条小气的龙。托赖村长牵线作保,龙君最后以极低的价格向一户渔民家买下了村里最大最坚固的一艘渔船,船身宽约四丈,内舱分上下两层,价值珠铭两枚、合币三只。

白纸黑字画押落契,他径自举步登船,晃荡着哗啦作响的钱袋子,连解释带炫耀地掰扯给我听:所谓珠铭,乃是一种极为稀有的金色珍珠,颗颗圆润剔透、大小均等,只有万丈深海的一种五色蚌才能孕化。因为罕见且难以采集,水族们每月一次的海市大集也使用已含有那种珍珠的活贝,海陆通用,称为合币。

坐拥东海龙宫,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兜子珠铭,却要和辛苦打鱼为生的村民压价。我恍然大悟,锱铢必较这个词,想必就是为他而生。

然而我还是太过天真,他斤斤计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渔民。龙君指间光芒一弹,化出套茶几座椅,施施然落了座,又掏出那张买卖文书来,捉过我一只前爪,啪嗒按下了爪印,梅花篆一般落在船契右下方。

他交叠着一双长腿,斜倚在靠背上舒展筋骨,顺带指点江山:“本座同渔民讲价讲得辛苦,却并非图个给自己省钱,乃是为幼棠你考虑——这船是因你而买的,珠铭与合币就挂在账上算你先欠着,月利三分息,合贝叶钱九十枚。龙宫最末一等的小仆,月例是三十枚贝叶钱。本座宽宏大方,暂也不着急用钱,来日方长,你就安下心来慢慢还吧!”

我顿时傻了眼,一颗受惊过度的心吓得都快要蹦出嗓子,无论如何是安不下来,费劲地吞吞吐吐辩解:“……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要怎么说,本座是龙,渡海还需要船吗?不是为你买的是为谁?你若觉得太贵,立刻回去把船退了也不是不成。”

“龙君既能纵横海疆,或许……可以驮着捎带我一程……那个,避水诀我还是会念的……”

“你念个避水诀把水都隔开了,本座还怎么游?堂堂东海龙君,被人看见驮着只狐狸东游西荡成什么样子?难道把本座当成是你的坐骑?异想天开也要有个限度。”

话说到如此份上,巨额债务已成定局。我渐渐寻摸出个规律来,每发现一项龙君的爱好,必然要被坑一回。说好的宽宏大方究竟在哪里?如果有的话,这个下限恐怕比茫茫东海还要深几分。遇上条兴趣广泛到连放高利贷都轻车熟路的龙,我也是醉得不轻。

凡间有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命运这东西,能认下一回,就能再认一回。反正我也说不过他,扒拉着爪爪算了半天,越发算不清究竟要在龙宫做多久炼丹小童才够还清买船的账,月滚三分利,真是令人痛彻心扉、长歌当哭。

然而哭也很消耗精力,在龙君身边蹉跎这些日子,我对悲剧的耐受力有了飞跃式的提高,已经轻易哭不出来,拿泣泪明珠抵债的良好愿望顿成泡影。

龙君交代完债务,开始悠闲地对夜色自斟自饮。他优雅地托起茶盏轻抿一口,澄碧茶汤中荡漾着一轮初升的新月照影。

踮起爪尖扒着船舷往外望去,一时觉得胸臆都为之清舒空净。

海上生明月,原是这样浩大宁静的盛景。

月色迷离,水面腾起的薄雾柔白轻软,始终凝聚不化。他放下茶盏,指着明月外环绕的一圈琥珀色辉光,告诉我说,那就是月珥。

云梦泽如此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水还是水。果然轻舟在手,别无所求。我晕陶陶绕着舢板转了一圈,好奇地左顾右盼。刚自在了没多久,那眩晕的窒闷越发加深,胸中耐不住阵阵翻腾,开始从船头吐到船尾,最后被龙君拎起来趴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狐狸也会晕船,果然还是修为太差。”

龙君摇头叹息,一副操碎了心的无奈模样,从腰间香囊中取出颗带着松柏冷香的褐色丸药来,托在掌心伸到我面前。

“把这个服下,会好受些。”

一朝被蛇咬,不对,被龙咬,步步都不敢再掉以轻心。犹豫了片刻,苦着一张脸哼唧:“这药……多少钱?”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起来,眼睛在月色水波的映照下澄澈明亮,似盛满了潋滟星光。

“本来没打算收药钱,你既然这么上道……”

“别别别……小狐就随便问问,龙君宽宏大方,不必当真……”

舌尖轻巧一卷,就着他的手将那丹丸吞入腹中,呼吸逐渐顺畅,忽听得潺潺流水声里隐约飘出一段哼吟,时远时近,虽没什么曲调,却异常空幽,极是清婉动人。

我支起脑袋茫然四顾:“谁在唱歌?”

“东海鲛人。我们快到忘归涯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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