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启文，湖南临湘人。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等2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和海内外多种文学奖项。现为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广东。
李香君的秘密生活
文/陈启文
早晨
神秘其实是香君自己的感觉。好像有很多年了，香君在某个时刻突然醒来时，总会为自己的存在大吃一惊。
她闭着眼睛想，自己到底是谁呢？
这时莺儿轻轻摸摸地过来了。香君还是闭着眼睛，把一缕垂到胸前的头发轻柔地拂到身后，把头低下去，栽在铜盆里洗过脸了，又接过一只釉水晶莹的景德镇瓷杯，漱了口。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过于精巧阴柔的器物，摸到手里有一股凉气。可这是侯方域送给她的。侯公子好像特别钟情于这种体薄透光之物。
莺儿刚退下，燕儿又过来了，捧上来一盏夜来香。不是花，是一种汤羹。
这汤羹是老阮教她做的。老阮说唐朝天宝年间恭靖坊有个叫夜来的名妓养颜有术，每日晨起，她总要喝一碗例汤，自然，这种汤做起来是十分讲究的，先将白果去壳，去衣，又将冬菇浸透了，去蒂，在煲中盛适量的山泉水，加入侵软后去瓤的陈皮，先用武火煲滚，然后将白果、冬瓜、无花果、蜜枣、莲参、栗子一一放入，改文火再煲两个时辰后，加红糖，即成。
老阮问香君，可记住了？
香君便问燕儿，可记住了？
可怜燕儿，自此每日便要早起两三个时辰，兢兢业业地来煲这一小盏夜来香。好在香君每天日起得晏，说是早晨，此时差不多已是半晌午了。香君的晏起可能与窗帘有关，她卧室的窗帘太厚，颜色又深，太阳就很难照进来。侯方域已经说过几次了，要把这窗帘换掉，可香君不肯。她是这秦淮河边谁都知道的一个漂亮女人，她一出现就有无数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看，都快把她看化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更需要有一样东西来隔开所有的一切，从外界的干扰到心中的杂念，都是她想要隔开的。可以说，这窗帘是她所需要的一道心灵屏障，也只在这幅窗帘的后面，她才能静静地进入内心，获得若有似无的一点儿安宁。
香君闭着眼睛慢慢地品咂着夜来香汤羹时，听见花厅里有男人的说话声。
她知道是阮大铖来了。她虽说很讨厌老阮这个人，可他教她的这种汤羹又的确很香，很有味道，还特别养神。以前香君起床后头要晕好久，觉得这个世界都是旋转的，半卧在床上还有些坐不稳。在妆扮之前，她甚至不敢睁开眼去瞅镜子，脸色那样的苍白和憔悴，让她对自己感到绝望。所以她要化妆，她的漂亮是化出来的，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知道。现在不了。现在她闭着眼只是不想那么早就睁开。等到她睁开时，她已经把一盏汤羹呷完了，燕儿已经给她端来了镜子，她看见的是一个很真实的漂亮女人，云鬓散乱却是柔软而又茂密的，一双大眼闪闪烁烁地撩拨着人。她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那种红润的血气充盈的感觉，真真实实是摸得着的。她再次感到了这汤羹的神奇，一盏下去，就使她像从娘胎里重新生出来了一次，又变得这般娇艳而且鲜嫩了。她开始相信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一个女人。
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花厅里见老阮，香君又捧起刚刚放下的那只晶莹剔透的汤盏发呆了。这汤盏也是侯方域送给她的，可里面的内容却是另一个男人的。香君把这只空汤盏放在手心里摩挲了很久，那清凉的感觉也渐渐有些温热了。如果真是一块冰，她能捂热么？偏偏她是个心明眼亮的主儿。她知道那只是一个比喻。
她再次放下汤盏时，忽然很想哭。
花厅
莺儿刚刚打扫过，刚扫净的房子，又逐渐为灰尘所覆盖。看不见的尘埃，不知在哪里。但香君能看见。她用纤细的手指在花梨木的椅子上划了一下，立刻就看见了手指头上的灰尘。
莺儿！她喊了一声。
莺儿的眼皮立刻就跳个不停。莺儿早就察觉到了，只要这姓阮的老家伙一来，主子就要拿下人撒气。莺儿对这老家伙自然也没什么好感，刚才她撅着屁股扫地时，老家伙在她屁股上摸了一下，把她摸痒了，她扑哧一声笑了。老家伙也歪歪嘴笑了。老家伙说，我还以为是老虎屁股哩，却不是呀。
香君打扮出来的效果特别含蓄，她欠了欠身子落坐时，阮大铖已经不是在莺儿跟前的那个老家伙了，他在茶几另一侧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一双眼睛无限深沉。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香君。这让香君浑身难受，她觉得哪怕被这样一个人盯着，也有种罪恶感。
看茶！她又喊了一声。
唔，好茶。阮大铖抿了一口说。他依旧不动声色，但还是很快就嚼出一根茶叶梗子。他没吐，含在嘴里反复咀嚼，没发出一丝声音。他的牙口还挺好。他其实也说不上太老，只是看上去有些老气横秋。香君知道，他比侯方域其实大不了多少。
如果有人能把一根粗粝的茶叶梗子嚼碎了咽下肚去，还不动声色地夸赞这是好茶，这个人一定是阮大铖而不是侯方域。侯方域是个洁癖，他眼里搀不得半点沙子，他还是这世间一切干净精致之物的崇拜者。或许这样的小生才最有情根，也最适合做情种。就像张道士数落他的，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这就是侯方域。就在昨夜，秦淮河的一条游船上，他把张道士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一边说一边感叹着时，在夜色的鼓励下，他把手插进了她流水一般的长头。香君分明觉着了，他的手很慌张。在迷离恍惚中，她抬起头来，想要看看他，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看清他。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可他却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了。也就是这个转身的动作让她被一种更加确切的预感抓住了。她知道他要走了，从此将和她永久地分隔开，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那么以前呢？香君冷酷地想，他和她也许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香君走神的片刻，老阮已经不声不响地喝完了那杯粗茶。好茶当然有，龙井，雀舌，大红袍，兰贵人，香君这里应有尽有，可她怎么会拿给阮大铖来呷呢，她的心事连莺儿燕儿都晓得，那都是给侯公子喝的。香君就喜欢看侯公子品茗，你不知道他品茗的姿式有多优雅。
阮大铖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
他低声问，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她蓦地惊问。
史可法完蛋了，阮大铖微笑着说，朱洪武打下的天下玩儿了两百多年也终于玩儿完了，气数尽了……
他还要说下去，香君急切地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她也确实知道了。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的目光中竟蕴含着渴望抚慰的一种乞求。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表明她异常虚弱，缺少力量。她所缺少的，其实也正是侯方域所缺少的，这是他们最相似的又惺惺相惜的地方。那么史可法呢？她没见过史可法，但早就听说过这个人，她曾经对这个人充满了希望，因为侯方域对他充满了希望，或许满天下的人都这样满心地希望着，希望奇迹能够通过一个人实现。但奇迹没有出现，史可法完了，他名义上是大明帝国的最后一个统帅，手下实际上只有三千残兵、一座孤城。他不可能不完。
她这样出神地想着英雄最后的孤*血战时，不知不觉张开了鼻翼。她不停地嗅着的是血腥味儿吗？香君下意识地抬眼一望，她的眼睛再次碰到了花厅外的一树桃花。春已深了，花快开败了，风一吹，那血红的桃花就像连着血肉般的纷纷跌落，但味道全出来了，仿佛到这时才能闻到真正的花香。
唔，好香。阮大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桃花。然后又缓慢转过身对香君说，妆奁就放这儿了，你看还缺什么，吭一声就是了。依旧是不动声色，但那冷漠而不容违抗的口吻，连站在角落里的莺儿和燕儿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噤。
香君却一笑。还缺什么呢？就缺一副棺材吧。
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深深浅浅的，可能是一路踩着落花的缘故。
桃花扇
香君来到花厅外，哗——一下把纸扇抻开，便有桃花一瓣一瓣跌下来。这很熟悉的情景还是让她呆了一下。
恍惚就是前几天吧，侯方域喝得有几分醉了，就卧在这棵桃树下，一双眼像桃子似的泛红。他喝的是碧筒酒。这酒其实在三伏天喝最好，从荷塘中带茎拔起一顶荷叶，叶上盛酒，又用玉簪刺穿叶与茎的连接处，再将荷茎弯曲如象鼻，荷茎多孔，衔茎饮汲，那是很有趣味的。也难怪侯公子不知不觉就喝醉了。
那会儿地上的花瓣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花也没有完全开败，但香君眼尖，她窥见花枝上已长出了好些毛茸茸的青桃。她把鼻尖儿凑近了深深地嗅着，但没嗅到什么。桃子的味道还小心地躲藏在桃子里面。香君知道，她可能看不到这一茬的桃熟了。
侯公子兀自躺了一会儿，忽然大喊，莺儿，燕儿，还傻怔着干吗？唱起来啊，跳起来啊！
一时间莺歌燕舞。香君却想，还有什么比此时此景更适合作画呢？侯公子的一笔桃花可是画得真好，他是个细腻精致又有洁癖的人，这样的人特别适合画桃花，一片片干净的花瓣儿上，连露珠都是晶莹透亮的，那质与骨，甚至那桃花的灵魂，都勾勒出来了。你看了，你就知道他心里有多干净。可那天侯方域却说，他心里太乱了，他心里不知道如何这般乱——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于是香君知道，他的心为什么这么乱了，他可能扮演了一个错误的角色，这个角色原本该由史可法那样的英雄来扮演，而侯公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嫖客——一个文化嫖客而已。
于是香君又一笑，只把一扇的桃花抖落，一扇的空白。
夜晚
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香君一点也不知道。雨可以烘托一下这惆怅春夜里的悲戚气氛。但香君其实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哪怕是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乱世之夜，她的睡意还是如期而至了。
香君好像是被一个炸雷惊醒的。
那一刻正好有一道闪电照在侯方域脸上。
香君看见了，但她并不感到吃惊。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侯方域说，我走不了啦，到处都是清兵，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香君说，老阮把妆奁送来了。
哦，侯方域说，他是替我送的。
香君说，老阮现在可是又得势了。
哦，侯方域说，老阮这人还挺仗义，他还记得我救过他一命，要不是我，他活不到今天。
香君说，这么说你已经打定主意了？
哦，侯方域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香君就把眼睛闭上了，她闭着眼睛想，大明的天下又怎能不亡呢？她虽是个妇人女子，救不了天下，但她还想试试救不救得了一个男人。她这样想的时候已不知不觉把身边的这个男人抱紧了。他原来也没睡，她一搂，他就钻进了她的怀里，他忙乎开了。男人越是在失魂落魄的时候越是这样，好像只有女人才能挽救他的精神崩溃——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销……他完了，他不是个男人了。若是真的完了倒也好啊，他却马上就要被阮大铖一帮阉*收买了。她得救他，只有她还能救他。
秘密
在没有男人抱着的夜晚，香君是抱着自己的孩子睡的。她有一个孩子，这是香君生活中最大的一个秘密，连莺儿燕儿也不知道。只在抱着自己的孩子时，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妓女，她是一个母亲，她特别喜欢做一个母亲的感觉，又圣洁又庄严。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出来了。在梦中。
张道士
张道士的两只兔子在山坡上吃草。两只雪白的兔子，白得就像月宫里跑出来的。
张道士是个极瘦的道人，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了，却穿了那么宽大的一身道袍。他站在山坡上，看着香君带着莺儿、燕儿上了山坡。他忽然笑了起来，问今天是个啥日子哩，老阮刚刚来过了，现在你又来了！
香君笑道，今天是个剃头的日子啊，你没看见清兵的告示？
张道士说，幸亏我当了道士，道士可以不剃。
香君说，幸亏我是个女人，女人也可以不剃。
张道士说，幸亏不是杀头，否则那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杀光了。
香君说，全天下的男人一个个都还好好活着哩，只是，我都差不多认不得他们是谁了。
张道士说，只有一个男人死了，史可法死了！
两个人突然都不笑了，一瞬间就像被什么控制住了。静了好一会儿，香君才慢慢俯下身，把一只兔子抱在了怀里。她现在看见了什么弱小的东西，都想抱一抱。她的脸伏在兔子身上时，她感到柔软而又雪白的兔毛正在变得湿润。
张道士轻轻唉叹一声，李小姐还是早点回吧，那月宫里的嫦娥……也苦啊，一去就回不来了。
香君喃喃道，我又能回得去吗？
张道士便低头不语了。他知道他不必再说什么了。香君也不再问了，她知道她不必再问什么了。她的秘密，或许只有张道士猜到了。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远。
满山坡的杜鹃都快开疯了，杜鹃鸟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嗓子都快唱嘶了——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啊！
出嫁
白色的睡衣像一朵荷花，飘垂至脚踝。这是没有人看见的，只有香君在镜子里自己看着自己。很快，连自己也看不见了，镜子上蒙上了一层白漫漫的水汽。
她用手指试了一下水温，这个动作非常温柔。香君坐在澡盆里，水盈盈地漾着。女人和水就是这样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女人有了水，水里有了个女人，就有了生气和灵性。她洗得那么耐心，那么细致，洗了一遍，又洗一遍，她知道侯方域是有洁癖的，特别爱干净的。水流过她光滑的背，白净的皮肤，浑圆的屁股，那优美无比的细腰。她用双手捧起那一对迷人的乳房，她久久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惊喜的光芒。她很漂亮。我说过她很漂亮，但你可能并未真正体会到这种漂亮。
此时，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一扇门还是关着的。在干净的水滴声中，香君听见了门外迎亲的锣鼓与唢呐声。她当然知道，她这一座庭院四周已被清兵全方位布控，可能连莺儿燕儿那俩丫头也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但那俩丫头并不觉得自己被监视了，她们还感到格外兴奋。她们好奇地看着花厅外那些戴着红缨子斗笠的清兵，不知道一个歌妓出嫁怎么要派这么多兵来保护。而且直到现在，她们也不知道主子是要嫁给谁。
莺儿问燕儿，到底谁是新姑爷啊？老阮？还是侯公子？
燕儿说，莫不是要嫁到皇宫里去做娘娘？
吱呀一声，那最后一扇关着的门终于打开了。桃花丛中的枪刺一阵乱晃。
尔后，香君走了出来，她换上了她最干净的一身衣服，布衣，裙衩，这是她成为歌妓之前穿过的——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脱裙衫，穿不妨；布荆人，名自香……她像是在唱，又仿佛在哭，她是应该唱的，她原本就是个歌妓嘛，她也是应该哭的，她原本就是个女人嘛，而女人，除了哭，除了流泪，还能怎么样呢？兴许还会流血。那把纸扇上面，不再是一片空白，有殷红斑斑，既像桃花又像鲜血。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个结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讶。阮大铖拿过她手中的纸扇，收拢，抻开，抻开，收拢，他反复做着这个动作时所有的人也跟着一起瞅来瞅去，原本是怵目惊心的一件事忽然就有了游戏的味道。末了他把纸扇一扔说，唔，我看还是早点上轿吧，别演戏了！
老阮一开始显然没看见香君怀里抱着什么。好像谁都没有看见。等到看见时，某种不可预料的结果就发生了。香君慢慢解开衫襟，露出了一个脑袋，他的头没剃，他的一双眼睛大睁着，他脸上的线条很硬，很倔强。她拿手摸摸他的脸颊，她觉得他一生中第一次这么像一个男人。
侯方域！阮大铖哀鸣一声，一下瘫倒在地上了。他身后的喽罗和亲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地纷纷跪倒了一片。
——侯方域宁可碎首淋漓，决不肯辱于权奸！
她微笑着说，脸上透出一种母亲般的坚韧和慈祥。但没人知道，她把他的脑袋抱得紧紧的，她自己的脑子里却空空的。
她闭着眼睛想，我抱着的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