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感受到刺目的灯光灼烧着自己的眼皮,温世冰睁眼闭眼了好几回才适应得了病房内的光线。浑身像骨折一样疼,他微微转了转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对面病床是一个看上去仅比他年长了几岁的少年。
回忆了一下失去意识前的事,温世冰心情很复杂,也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后怕还是忧虑。记忆中他照常趁着几分钟下课时间读借来的书,有同学就跟他说让他去校门口、温世清过来找他有事,他毫无顾忌地去了,心里还在奇怪世清怎么这种时段来找他、不会家里出什么事罢——这么猜测着,他就急急地跑出校门口了,还没看到哥哥的影子就感觉自己被人蒙了眼睛掩了口鼻,拖到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去,然后就被一群人拳打脚踢了一番,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机会求救,几下就被人打晕过去了。现在这么回想起来,幸好他昏死得快,否则那群人可能会失手把这么瘦弱的他打死,他还真是命大。
即使醒来的时候没有家里人和他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分析得出是哥哥的仇家找上门来报复他了,他平日里个性算得上随和,从来不得罪任何人,父母更不必说,姐姐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典型,除冲动的哥哥以外他们都不可能和别人结仇。虽然得到了这么个结论,但是他并不恨世清,只希望世清能够早日迷途知返。他温世医院下来都要个两三千块这样的巨额费用,护士的那一句“医药费?关于这个,我只能说你们准医院罢。”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所以他一直很努力不让自己的病处于像上回那样严重的境地。这段时间配合了医嘱休养下来,他已经回学校上了好几天课了,不想这一次飞来横祸又让他开启了漫长的请假之旅。
高中的学习比初中难上好几倍是意料之中的事,温世冰最不擅长的就是外语,其他新增科目都能保持优秀。哥哥辍学了以后也没人能再为他带作业了,他住院这么久以来只能看看课本,自己做点旧题目,看看书摊或借来或租来的几本小说……父母忙于工作很少来看他,哥哥估计因为愧疚无颜面来见他,多是姐姐希君过来改善一下他的伙食,或许是怕他心里有阴影,他们都没再提哥哥引了仇家打他的事,只是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
让温世冰多了几分希望的是,对面床的少年是大学生,医院。他向来很擅长与人交际,主动地跟那个少年谈话、请教学习上的疑难,对方也很热情地一一解答,俩人逐渐相熟了起来。
不知不觉过了一周,温世冰觉得这些皮外伤也开始慢慢愈合了,然而他的病友没有一点痊愈的迹象,还是高烧不断,医生建议这个少年的亲属同意抽取脊髓进行化验的建议,他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是了,好几年前他也有过和这个少年差不多的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咽喉持续充血,当时神智甚至没有一刻是清醒的,难受得他想自行了断。医生也对父亲说过抽脊髓化验的事,可是父亲死活不同意,最后选择了割除扁桃体这个办法。
因此温世冰对抽脊髓液这个决定充满好奇,他想知道这一项手术以后病情会是什么状况,没想到手术结束后那个晚上,曾同他一起热烈地研究数学题目的少年死了。
那时候是半夜三四点钟,他因为哮喘睡得不深,莫名其妙醒了以后慢慢起身走去洗手间,路过那少年的病床时看了一眼,只消这么一眼他就觉得很不妥。
温世冰可是从小见惯死人的,他知道濒死和已死之人的分别,所以他毫不犹豫叫来了护士,后者大致检查过后就叫来了医生和别的什么人,几分钟以后便简单地宣告了少年已亡的事实。
从抢救到确认死亡连十五分钟都没有,温世冰再抬头时已经发现护士开始清理原来的被褥枕头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打从一开始对面床就没有人住下的错觉。
还在念大学的少年走了以后,温世冰留院的生活减少了许多光彩,他天生喜欢思考事情,他不由地去想,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了——他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打从自己的生命迹象出现起就知道这个答案,那或许就不用活得这样累了;然而若真的如此,他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他总不能一辈子为着那个从别人嘴里说出的目的而活……倘若现在换种表达,问活着的他如今最想做的是什么事?他会不假思索地答:证明自己生存的价值——目前虽不清楚“活着的目的”与“活着最想做的事”两个问题是否能同等,但现今的他却认为拿着“证明自身价值”这个答案当做生存的目的似乎也不错……
“温世冰。”对了,这是他的名字,父亲想让他即使身处乱世也要“一片冰心在玉壶”,可“温世冰”就是他么?“温世冰”和“他自己”一定是一个人么?
“温世冰!”一个女子声音中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走神已久的他赶紧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
是一个和他仿佛年纪的女孩,及肩中发,小脸又白又嫩,长得很是清秀。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女孩声音又甜又脆,略带笑意地瞧着他。世冰却很茫然: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啊呀,你不会不认识我吧?”见世冰半天无反应,女孩诧异又好笑地反问道。
“对不起啊,我老是生病,很少上学,记不太清楚班上的同学们。”世冰老老实实地承认,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
“没关系。”女孩看他这样实诚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口,“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不记得倒很正常,我要留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再哭着个大花脸,你可能就记得了。”她扯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看着世冰,睿智如他冰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小贞?”
“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聪明。”唤小贞的女子已和从前那个爱哭鼻子又怕生的小女孩完全不同了,如今她说话自信大方,令世冰有些难以置信。
“倒不是我聪明,是当初我妈教训我和我哥那件事太让人深刻,想忘都忘不了。”世冰见着了老同学觉得高兴,便开起了玩笑。
对方听了爽朗地笑了一声:
“小时候是个胆小鬼,这些年去了北方念了趟书回来才变的,在那里太扭扭捏捏办不成事,无人愿意搭理一点小事都上纲上线的外来人。”小贞本名叫林玉贞,在广州念到四年级就随离了婚的母亲回老家北京,念完初中还是重返了故地,医院当五官科的主任,她今天来是给母亲送午饭的。
“我就知道你能考得上高中,我原以为我在北京挺会念书的,没想到回来还是考不过你。”林玉贞不禁打趣道。
“你很快就能超过我了,我的外文极差,那个试卷像是一个幼稚儿的杰作。”世冰颇为无奈地说,逗得对方忍俊不禁。
“开学难得见你来上课,还想你会不会认得出我呢——没想到你坐在个角落只顾着看书,也不同人说话,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你还记得杨老师怎么说你的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我看她说得真没错。”林玉贞回想起小时候的日子,眼里尽是怀念。“对了,你的那个异卵双胞胎哥哥呢?以前你们跟个连体婴一样,走哪里都黏在一起,现在怎么不见他人影?”
“……他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世冰被冷不防地问了这样的问题,只能勉强地笑答道。
林玉贞显然怔了怔,注意到世冰眼里难以掩藏的失意以后,她颇感到物是人非,于是轻轻吐了句:
“这人与人差别真大呢……”
世冰惊异地抬了抬头,又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沉默填满了整个房间。
24.
接二连三闯祸的温世清被迫安分守己了一段时间,他无所事事的颓丧模样让温浱珅气打不过一处来。据说失掉美梦的人会颓丧得只注意到白天与黑夜的区别,温世清现在就是这个状态,生活对他来说已毫无吸引力。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温浱珅愤懑的同时又感到心寒,千头万绪之下仍没想明白大儿子是怎么走到这种地步,自作孽还要连累自己的亲弟弟,看到体弱多病但最乖巧懂事的世冰被打成重伤,他即刻产生了和温世清断绝父子关系的念头。可是又如温安健所说,血脉相通的关系没办法说断就断,既然已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论成了什么样子都没可能全然放弃。于是浱珅待气消后就仔细考虑了世清将来的去处。
再三考虑以后温浱珅决定将世清撵去安健的工厂里做“八路*”(即日薪八角的岗位,做的是简单的倒玻璃的工作),身边有希君这个做姐姐的监督,想必他也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家中仍在上学的现在只有世冰一个人。医院和世冰重逢以后便总是主动过来找他,世冰本人也不反感,林玉贞聪明又健谈,和她消磨时间倒挺开心,毕竟自那件事以来世清面对他时除了拐弯抹角地致歉或是面露愧色以外再无其他,世冰自己早就到了不必再紧紧黏在哥哥身边的年纪,他擅长交际,当然会交到了很多彼此情感深厚的朋友。
仅坚持了三个月的世清很快就无心继续。有年纪大些的工人开始投诉他做事散漫,安健的工友私下偷偷和安健说世清连吃午饭的饭票都没有、只能混一碗面吃的事——每天八角钱的薪水硬是乱花完了,安健气得一到家就质问儿子无钱吃饭的事,结果世清却说,自己把那一斤饭票送给了一个穷得没饭吃的朋友,安健再三逼问才知道那个“朋友”是世清的相好。这个混小子连自己的工作收入都没法保证,出了家门无家人扶持必定饿死街头,居然还谈上了女友!浱珅和安健是彻底管不住他了,只能随他作践自己的人生,所幸那个女子精明,发觉温世清拿不出多少钱来就同他一拍两散,没有闹出什么悲剧来。自这件事以后浱珅夫妇的都认为大儿子在工厂里绝不可能出人头地,只能另寻出路。
听左邻右舍都说到近年来做开车拉客的混得不错,浱珅思认为这或许是条出路,想着待时机成熟了就将世清送去学车,这个决定除安健以外暂时无人知道,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然而还在上着学的温世冰已暗暗对学车的事情有了兴趣,他不是因为繁忙的课程时间表才对学习失了兴致,而是那些晦涩的知识令他开始觉得没有了研究探讨的意义,他对这样毫无实用性的学习只有“无趣”这个想法。
升上高二后,世冰还是决定退学,他想正式出社会挣钱,随即就向父亲阐明了这些意愿,而父亲没有什么过大的反应,他显然认为世冰念的书早就够了,也是时候出社会做工。决定下学期不再回校读书的世冰在学期结束以后收拾干净座位上的课本和试卷,打算一个人全数搬回家去,座位之间隔了一整个大组的林玉贞看到了赶紧跑过来问他:
“干嘛把这些都带回家?这书到时候开学了还用得上呢。”
“我下学期不来了。”世冰将揉皱了的书本使劲塞进包里,实在放不下了就揣进衣兜。
“怎么不来了?”她一下急了,瞪大了眼睛问他。
“我是时候出门工作。”世冰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脸上带着的也是能用“意气飞扬”这个四字形容的笑意。
“……是学费的问题么?”她又问。
“倒不全是。”高中学费贵得让很多人都上不起是真的,不过于世冰而言,辍学更是一条崭新的路。
“我以为你也会选择上大学……”她沉默了很久才止不住地失望道。
“怎么可能呢,我家哪交得起上大学的钱。”世冰毫不犹豫地说,然而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个现实感到无奈亦或是失落。
“这样多可惜!凭你的成绩能考进去是不成问题的,若努力一把的话说不定有奖励呢。”
“……唉,说实在的,我对上大学这个事不大感兴趣。又不是一定要读上大学才能出社会去!”世冰无所谓地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异样的神情,林玉贞这下是彻底地不说话了,她有些气极地把前几天从世冰那儿借来的书还了回来,颇用力地往他桌上一摔便转身走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世冰。
正式告别校园生活以后,世冰首先去母亲的工厂、做起了哥哥的同事,将每天的八角薪水存了起来,想到这样下去要存到猴年马月才能有几百几千,他开始大着胆子拿存下的一小部分钱做起了小本生意,像是卖点文具、零嘴……都是针对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学生群体,每次拿货都控制在少量,做的都是熟人生意,几乎没什么风险。
而眼看三个孩子现在都出来工作,温浱珅觉得欣慰又自豪,他生命的全部价值与意义都在子女身上——当然其实严格上说,他将自己对生活的期望基本上全数寄托在世冰身上,这个年龄最小、最聪明懂事的儿子,在未来将会有一番作为;不是说他不在意其他两个孩子,作为长姐的希君亦很乖巧勤劳,但是女儿毕竟是女儿,终究会出嫁、成为别家的人;至于作为大儿子的世清,到了今日这个田地他已经不敢再对其抱有希望,只要世清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就是他最大的愿望……浱珅这些年是愈来愈觉得他开始对这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力不从心了,持续性的加班让他连最起码的六小时睡眠时间都无法保证,他的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老觉得眼前有两团黑影,可家里还没有到衣食无忧这种境地,他没理由这个时候跟领导说不干了……
但小儿子真的算得上一个做生意奇才,自己做这点小孩子生意也能做出花样来。浱珅将世冰的努力看在眼里,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儿子这一整年下来都混出了点样子。浱珅在心里估摸着自己和安健还有存下的一小笔钱,本来是想给世清去学车的,但看世清总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他也想把这件事放一放了,和安健商量再三之后,他在中学附近物色了一家地租不算贵的店面,正式开了一家士多,名义上让三个孩子负责打理,实际上负责主要管理店铺的还是世冰。
得到家人支持的温世冰更是觉得自己开始过得风生水起,即使病还是没少病,不过早已久病成医的他现今也可以自如地应对顽疾。每天带本小说到店里,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没有生意,放学铃一打响,学生老师都会来这里买点东西,烟啊糖的、再就是笔和本子……期间没少见到路过店门的林玉贞,她自那次发了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后就再也没和世冰说过话,背着书包上下学不可避免地走过士多也是目不斜视、丝毫不看世冰一眼,世冰除了觉得奇怪以外没有多想——他从来不强求别人和自己保持一段什么关系,他认为林玉贞是个不错的朋友,可他没做错事,所以林玉贞主动结果了他们的友谊他也毫不在意。
况且,他又不止一个朋友,念高中时跟他最要好的两个男孩子去参加中越战争了,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在意这回事。
时逢改革开放初期,什么类型的买卖都有发展空间。有回报的生意都是越做越大的,安健和浱珅认为再扩充点商品种类会更好——进入紧张的高中学习阶段的少年们不都没时间吃早餐么?能存放很久又能填饱肚子的梳打饼、压缩饼干、方便面等都是很好的选择。就这样开始有了稳定收入以后,浱珅将世清送去了学车,而本来就对学车一事心痒的世冰也说要去,浱珅为难地劝世冰道:
“你哥现在没有稳定工作,整天在你店里混日子,成天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你也不想他一辈子就成为个二流子……现在找到一个他挺感兴趣的事,你就再等些时日,迟些再去学罢。”
孝子世冰无奈地应允了,只能专心地看着士多店,大姐希君在厂里加起班来是没日没夜的程度,现在负责世冰的那一份午饭都不能送了,世冰只得自己管饭,到了中午就自己去对街的大排档打饭,吃得很心烦:这家店负责给客人打饭的女伙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吝啬,不便宜的菜钱给出去了、拿到的盒饭里却没几口菜,连菜汁都没多少,真是好员工、给自家老板赚了不少钱——世冰不满地在心里又是抱怨又是讥讽,搞不懂为何这个帮忙打饭的小姑娘长着如此大气的面相、实际上却小气得很。
开始专心学车的世清是从未有过的安分,可能是知道这个学车的机会是弟弟让给自己的,他没有拿出那种半吊子态度,反而意外的乖巧又认真,又和据说是父亲熟人的授课师傅关系不错,趁着休息时间就向师傅打听:
“陈师傅,我弟弟也挺想学车的……您看在我爸和我的面上,学费能不能算便宜点啊?”
“你小子又在乱说了,我看在你爸的面子上还差不多,你算得上什么东西噢,我还要看在你的面上给你低价……”那中年男人看着世清嬉皮笑脸的样子倒不反感,开玩笑地道。
“是是是……”世清见对方不过是说玩笑话,于是一个劲附和,那人认真地答复了,说学费打折不成问题。世清听罢高兴地回家和弟弟说了这件事,后者却仍旧很苦恼,因为世冰一旦去学车店面就无人经营了。
作姐姐的的温希君比较疼惜弟弟,何况如今时风又变了,做工人不如做生意的,她觉得代管店铺是很好的选择,爽快地将这一重任揽下以后,兄弟俩就又回到从前形影不离的日子,安心学车去了。
学车不是件易事,尤其是在酷暑天,世冰晒黑了不止一个度。学车场附近的伙食不错,早上世冰能吃下四个酥皮面包和喝下两瓶牛奶,世清在家从小就和大胃王弟弟一起长大、所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教练就不一样了,看到瘦成皮包骨的男孩子惊人的胃口和饿死鬼般的吃相,又诧异又好笑,暗暗觉得这温家的两兄弟都是挺好的孩子,机灵敏锐,学东西都很快,做事也不拖泥带水,都是驾车的一把好手啊……
25.
入冬以后时间像被人推着走,似乎转眼就要过新年,人人都在这些天忙着给自己的工作扫尾。
这天学完车兄弟俩回到家洗过澡以后,世清随便做熟了饭就让世冰送去给正在看店的希君。
正当世冰要原路返回家时,许久未见的林玉贞拦在他面前,对他道:
“我有话同你说。”
世冰预料不及地定了定脚步,愣神片刻以后才点了点头。
“……我考上大学了。”林玉贞通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令世冰全然摸不着头脑,只能颇尴尬地回道:
“那恭喜你了。”
林玉贞听到这个冷淡又敷衍的回答后一下子把低垂着的头抬起,黑眸里尽是悲伤和失望,她似乎快哭出来,无话很久才哽咽道:
“我特地过来和你说这个……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她眼角闪着泪,看着世冰不解的神色,她又苦笑道,“我都这样和你说了——你是一点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我总是来找你?为什么听说你不考大学的时候我这么生气?我那天回家以后哭了一晚,因为我妈绝不会准许我中断学业追随你……我还以为这么久相处下来,你或许也会动心,没想到你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温世冰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听完那些话的,那些在他印象中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其名曰“少女直抒胸臆表达心中难言的不明之情”的话。在此之前他还从未鼓足勇气去设想未来属于他自己的情爱,所以此时此刻的他只是在努力维持冷静的神态,实际脑子里已经乱得找不到应对的办法——他该说些什么呢?打从一开始他只以为林玉贞是自己的朋友。他不是没有见识过现实中爱恋的样子,早些日子还在工厂当“八路*”的时候就撞见过哥哥世清的女友,眼看着哥哥把自己的伙食费都给了她,到了中午开饭他没忍心就这么看着哥哥挨饿,瞒着母亲和姐姐给哥哥买了碗面,几个月来就这么周而复始。可世冰觉得这段感情着实不对等,单方面的付出过于畸形,算不上理想的恋爱……那现在如果是他和林玉贞谈恋爱,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我想我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你放心,我今后绝不会再纠缠你……”已芳心暗许这么久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她又是这样勇敢地说出积蓄在心里很久的话,对方却仍镇定自若不为所动的模样,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林玉贞也想和他一样冷静泰然,可她实在做不到,想起这些年的付出,眼泪可是说掉就掉,一点都没能忍受得住。
“等等!你不要再哭了吧……我并没有说我不喜欢你——”世冰虽称得上是一个社交能手,但不代表他能成功安慰一个因感情所扰痛哭流涕的女孩子,更何况他算得上“罪魁祸首”,于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要说的话就慌慌张张地开口胡言乱语,想用与她本意相反的话做劝慰、不想却违背了自己的本意,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这样的表达有多不妥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林玉贞一下止住了哭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地呆滞道。
“我的意思是……”世冰懊恼了半晌又不得不接下她的话,他苦恼地皱紧了眉,他开始快速认真地思考他对林玉贞的看法:她聪明,有教养,长得又漂亮……他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的人呢?即使现在他的喜欢只是停留在友情这一层面,但感情的升温及转化只需要时间,相处下来他绝对会对她产生同她对他萌生的情愫一样的感情,他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合法年纪,不必再遮遮掩掩的,给对方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这样长篇大论的分析实际上只花了他几秒时间,他明确了这些想法以后,直截了当地继续说: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以试试在一起。”
事情接下来就像这句直白的话一样简单,林玉贞擦着眼泪一下揽住了脸庞还严肃认真得像在主持会议的世冰,俩人成为了被彼此家人都认同的情侣。温家名声在当地很不错,经济状况也可观,在挑剔的林母这里勉强入得了眼;林家虽然只有林母一个人主事,但是出身好、不说富到流油也是小富小贵,当母亲的是主任,林玉贞还是大学生,浱珅当然觉得配得起自己的儿子;唯一让浱珅心里有疙瘩的是林母离婚的事,在他看来,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况且林玉贞上大学以后就会和世冰分隔两地,未来是什么光景都难预料……浱珅一开始并不怎么看好这段感情,直至有一天他因为眼睛重影过医院,林玉贞的母亲亲自为他诊断,最后还免除了诊断金,他方觉得与其成为亲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考到驾照以后的世清与世冰被那位姓陈的教练推荐去当专职司机,世清开的是出租车,世冰则是货车,一个拉客一个拉货,还认识了一个叫罗文斌的货车司机,此人个性热心豪爽,帮过世冰不少忙,世冰为此将他当作良师益友,成天跟在他后边。一来二往下他们逐渐相熟,而罗文斌和世冰的姐姐希君走得也是越来越近——
温希君自小就将长姐的责任认识得很清,整条街都知道她是温家的大孩子,底下有两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她保护欲很强,世清与世冰若受了欺负吃了亏,她定挺身去讨回公道,尽管对方是比她高出几个头的大人。她用又高又亮的嗓音怒吼一句“谁敢欺负我弟弟!”就能让人退避三分,因为面相凶,她长得随浱珅:长脸,大眼,瘦高鼻,不讲话的时候瞧上去都像是老一辈常提到的“刻薄相”,开口时有天生的大嗓门加持就更显得气势汹汹了。性子也和浱珅相像,都是埋头做事多过说话的人,但严格上说她的性格更是夫妇俩人的结合体:一个苛求完美的行动派。因此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周围的男子都离她远远的,觉得驾驭不了这么刚直的她。
罗文斌是这么多人中的例外。他不喜欢说话行事拖泥带水矫揉造作的人,能动手的绝不废话,能直说的绝不多想。他不像别人那样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生怕挨骂,他也是一个嗓门宽亮的人,他们的相似点很多,交谈做事都很合拍。久而久之就从友情发展成了爱情。
当身边的孩子一个个开始有伴了的时候,浱珅和安健也不由得感觉自己开始老了,身体机能大不如前,浱珅的眼睛是越来越看不清楚东西,飞蚊症严重得又入了院,这次医生警告他说,这是白内障,非同小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再留在工厂里了,而说实在的,除了那份不薄的薪水以外,他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向领导递交了辞职信,他正式病退,打算拿出点早年的积蓄来做点买卖。
改革这几年来,印证了早些年他的话:换了个方向发展经济以后,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已不再是买什么都要有票凭证的时代,明明相隔也没有很久,为什么他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蜕变呢?整条街都改头换面了很多,风势正好,人人都开始做上了生意。下了岗的他站在大马路边上,竟没有对未知的将来感到半点慌张,他看着愈来愈多的门店,无意中留意到了一家小饭店——
准确的说,更像是本地人口中的“大排档”,整洁的布置、实惠的价格,成为了隔壁公司和不远处那所中学的人们吃饭的最佳选择。
温浱珅在那一时间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26.
时势再好,想搞出一番事业还是要有缜密的计划。温浱珅一连几日都在那条颇热闹繁华的街上作观察,再三思量才相中了一家正好位居街道中央、正对着对面街道的商业公司的门店,再将昔日的士多店转手了出去,等定下菜单、确定订购食材的地点、与一位制猪油的老板协商合作、装修店面、聘请店员等这些必要的准备全部料理妥当以后,已经是好几个月的事了。
温浱珅将其命名为“同心饭店”,即温家人同心协力的地方。
新开张的第一天生意还算可观,有不少人是因为便宜才抱着的尝试心态,这在浱珅看来是制胜的关键,他亲自下厨,为的就是保证餐点的质量、能拥有让人一旦尝了就难以忘怀的味道,而毫无疑问,他做到了,往后的生意可谓是愈加火红,人人都知道这个温氏老板手艺一流,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他只需要往那门口一站就有很多回头客来捧场。那道豆豉汁排骨成了人们魂牵梦绕的对象,是最经典的招牌菜之一。
不出一年,温浱珅又把隔壁一家门店收了,扩大了饭店的整体面积,还多请了两名员工。饭店做到后面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世冰见家里生意这样好,干脆货也不拉了、回家帮忙,一边跟主厨师傅学手艺一边当服务生。有意思的是,曾经对面街的那家饭店的员工跳槽到他家了——那个打饭打得很“吝啬”的女孩也来了,连同她那个瘦得只有骨头的亲姐姐一起,说话带着浓重的博罗口音。世冰觉得还挺好笑的,风水轮流转,某种程度上说,从前他吃饭还要看她心情,现在他却成了她的小老板了。
同心饭店开张刚好满一年的时候,林玉贞大学毕业了从外地回来,在附近一家银行做职员,这一趟回广州来带了不少礼物,给世冰的是她亲自织的一条纯白色围巾。她每天都会来店里帮帮忙,在浱珅夫妇面前扮演好乖乖媳妇的角色,世冰多数时候忙着招待客人,根本没时间搭理她,她不吵不闹,也跟在旁边招呼客人。顾客大多都是打工仔,衣着尽量朴素从简,能省则省,在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林玉贞面前被衬托得像不修边幅的大老粗,况且她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丽女子还给他们擦桌子、细声细语地问他们点些什么,他们更加不自在了。心细如针的世冰一下注意到了老熟客们的别扭,把林玉贞拉到了一边,委婉地道:
“阿贞,以后下班还是回家好好歇息罢,来这里油烟又大,你也会很累……”
“我不累,不就擦几张桌子写几分菜单嘛,多容易……”林玉贞毫不在意地轻松一笑,嫣红的嘴唇把她的皮肤衬得更为雪白,笑起来的她更引人注意了。世冰略苦恼地微蹙起了眉,女友漂亮得惹人注目自然不是坏事,老实说,美女助阵还能给他们拉几单生意呢,但是熟客们显然觉得不好意思,看上去都想换件体面的衣服再来店里吃饭了!可他这里又不是五星级大酒店,来这里吃饭埋单就是,不讲究什么衣着体面不体面的!于是世冰实话实说:
“阿贞,其实你没留意……你穿得很奢华,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似的——这句就是个玩笑话。但我的老顾客都是出来打拼的,兜里没多少钱,穿得也普普通通,这么光彩照人的你给他们点单端菜,他们觉得别扭……你来这里帮忙我们都很感谢,你在银行工作压力大,早点回家休息对你也好。”
林玉贞听完咬了咬唇不说话了,她当然是觉得又委屈又生气。世冰也知道她有理由感到憋屈,毕竟好心好意来这儿无偿帮忙,还要被嫌弃太亮眼!这个她有什么办法?样子是爸妈给的,还能让她回炉重造不成?她深吸了口气,昂了昂首,抄起手袋就往店门口走,高跟鞋在瓷砖发出尖锐的声音,她临走时撒气似地把手里的桌布扔到世冰怀里、然后用力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脚下生风地走了,留下世冰无奈地拿着桌布叹气,心里也沉闷起来。
翌日同个时段林玉贞还是照常进了饭店,依然是从头至尾的靓丽,不过跟从前不同,她只坐下喝了点水就走了,没有当起服务生,世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追她到门外。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林玉贞率先开了口,抬眸与他对视,江南小女子般的温柔语调像初春的微风细雨,一点点砸在世冰心上,一下就让他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
“其实在这里工作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应付得来。”世冰以为她是担心自己身体受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工时,说道。
“有爸妈看着,你当然不会出事。”她走向前用纤细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略带俏皮地一笑,“我是怕别的——这里这么多年轻好看的女孩子,我哪知道你会不会变心啊?”
世冰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怔了几秒,皱眉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她知道他是不高兴了,立马懂得适可而止,娇笑着说:
“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说着要用涂了深色口红的唇去碰他的脸,他一下退开了,不自然地道:
“这里是公共场合。”
这下她也生起气来,瘪了瘪嘴,抱怨着说:
“有什么关系呀?人家外国人在大街上还旁若无人地接吻呢,真是老古董!”她瞪了沉默不语的世冰一眼,想了想又絮絮叨叨地交代几句话,说要他周六日有空上她家里吃饭等等,说了好几刻钟。
世冰只能点头答应着,待送走了她才回到店里,进店门的那一刻竟感到莫名的放松……
27.
常言道树大招风,同心饭店初建不久就生意红火,招来了不少同行的嫉妒,对面街道的旧饭店老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被莫名其妙抢走了那么多生意,还抢走了店里的员工,他早就看温浱珅他们不顺眼很久了。现在自家饭店几乎天天只能闲得拍苍蝇度日,他只能苦想出对策,想着如今那两姐妹也学到了秘技、他去挖个墙角用高价把她们再请回店里来就好了,把薪水拔高多一点的话谁会不答应呢——他打好了算盘,就装作无心路过了温家的门店,跟一些服务员小妹聊起天来,等会儿再顺势和那姐妹俩说话。
大清早进完货的温浱珅一回到店里就看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老头和自家店员搭话,心里一下就来气,浱珅当然极厌恶这个人,不光是因为同行必争这个常理,还是因为那个人本来就长得贼眉鼠眼还要总是拿别有目的的眼神窥探他们,浱珅觉得这样不光明正大行事的人绝不会是什么良人,再说连自家员工都忍受不了的老板能是什么好货?于是浱珅走了过去,没好气地问道:
“你过来做什么?”
那人被这个颇具有挑衅意味的语气挑了火,用作应酬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在脸上,瞥了瞥浱珅一眼,也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过来走走聊天,不行么?”
“来这里只准吃饭,要吃饭就把狗嘴闭上、吃完给钱,不然就滚蛋。”浱珅眼里已窜了火,他才不管这个人要来干什么,总之他不欢迎,看到这个家伙的脸他就心烦。
所幸这个时候不是饭点,没有顾客在场,员工只管埋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出,两家老板要吵架他们可插不了手。
对方听了温浱珅的恶言恶语,登时火冒三丈,“哐啷”一声推翻了眼前的桌子,大吼一声:
“姓温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老子肯过来是给你面子!”
温浱珅听罢,上前一大步就是给了那人一拳,周围的人们见状不妙赶紧一拥而上,拦着扭打在一起的俩人,一时间店里乱得像修罗场。
“去你妈的面子!敢到我这里闹事?!”浱珅到底比对方年轻了好几岁,他力气又蛮,几下把那人打得没能还手,吓得安健他们在旁边制止道:
“阿珅快住手!他经不起这么打!等会儿警察都得来了……”
“是啊爸,我们没必要因为这种人生气!”世冰和希君一手拉一人,大家合力才把温浱珅劝住,闹剧总算结束。
有几个心肠好的员工搀了被教训得说不出话的饭店老板回去了,安健还很担心对方会事后报复,悄悄地嘱托那医院付医药费,没想到那家伙倔强得很,死活不要他们帮忙,只是至此以后再也没出现在他们面前,或许是觉得这一次自己已经颜面尽失,过几天就把店转手了。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清早,但还是被不少路过买菜的街坊看到了,于是传到了林玉贞母亲的耳朵里——她刚开始听了还不怎么相信,温家人都给她很斯文沉稳的印象,她实在想象出来温浱珅对人大打出手的样子……然而这个事实让她开始担心起来,和一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人做亲家,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回到家就问起了女儿这件事,无奈林玉贞听了好像并不在意:
“那个老头惹人厌是出了名的啊,我没觉得温叔叔做错了,哪有人到别人店里还这么张狂的?”
“可打人总是不对的。”林母脸上难掩担忧之色,“你以后嫁过去岂不是要总是受这种人的气吗?”
“谁说我以后结婚了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父母和子女肯定不能住在一起呀,我是和温世冰结婚,又不是下嫁去温家。”林玉贞不满地纠正道。
“你自己这么想而已,谁知道人家当儿子的怎么说?你现在不趁早和世冰说明白未来要和公公婆婆分开住的事,以后可有的你受!结婚前要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钱归谁管?工资上不上交……什么都要商量明白了!”林母唠叨起来也是半天不停口,说得林玉贞心烦:
“我知道这些!您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当然是要管钱的,不是信不过阿冰,是您也看到他有个爱闯祸的哥哥啦?我如果不管着钱,谁知道会被他哥哥败到哪里去……”林玉贞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她不知道世冰会不会答应婚后由她管理家庭财产的事。
人总是容易先把自己吓倒——林玉贞晚上没能睡着,翻来覆去想母亲提到的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打算这个月底世冰发了工资的时候就和他说明白这些事……
转眼到了那一天,林玉贞早早下班找了世冰,毫不拖沓地直奔主题:
“阿冰,你想过我们以后结婚的事吗?”
温世冰刚从厨房里出来还满头大汗,听到她冷不防地问这个问题登时吓了一跳。
“想过……不过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个?”实际上他还没想到结婚这种事,他觉得成家离自己还很遥远,他目前只一心想着如何挣更多的钱。
“想了些什么?你和我说说。”林玉贞严肃得像在说什么国家大事,令只是一时敷衍的世冰不禁汗颜,结结巴巴地扯了几句话出来,她却听得非常认真,没听到什么和自己意愿相悖的内容以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她义正言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像是与父母分开住、定期探望和给赡养金、每个月把工资全数上交给自己、她来管理家中财务——听到这里世冰神色明显一变,她见他这个反应也晃了晃神: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不是。”世冰见她又要生气的样子,默默地摇了摇头——可他真的乐意吗?当然不可能。他不主张一个人管钱,他认为双方各自掌握自己的财产自主权更好,家庭的一切开销共同承担,分别承担各种家庭费用总数的一半,这样的话将来就不用为了钱吵架——他不是没有见识过为钱分道扬镳的例子,不论是多亲密的人,涉及到钱财利益的问题都要处理明白,他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就能够很好地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当他这么解释这个想法的时候,面前的林玉贞又耍起了脾气:
“你这个意思是我会把家里的钱财搞得一塌糊涂?你别忘了我是干银行的,我会犯低级的错误吗?”
“我的重点不是这个……”世冰觉得自己简直是鸡同鸭讲,大街上又不好吵起来,无奈只能先顺了她的意,把工资交了哄完再说——
年少轻狂的温世冰行事还是缺乏耐心,倘若今天他没有这么草率地作出让步,往后也不不至于如此了。
28.
时逢春节,这天对于温世冰来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值得高兴的一天,他念书时认识的老友们要来他家吃饭了:参过*的阿抗和忠盛、在贸易公司当着小职员的阿鸿、还有忙工作忙得常年不见人影的小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拜年,边聊着天边包着饺子。
世冰第一时间对打仗的事最感兴趣,开口就问阿抗和忠盛上战场是什么感受,他俩一见他两眼发光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
“你这臭小子就知道问打仗。以前也是天天抱着那些历史啊*事啊的书在看,你身体要是能好一点,最应该参*的人就是你!”
其他人也笑了,世冰爱看书是出了名的,喜欢*史地也是出了名的,国内近代大大小小的战争细节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小时候最自豪的就是把国内十大元帅的名字倒背如流的事,儿童节表演节目,唱歌跳舞都不行,要么五音不全要么四肢不协调,让他讲故事倒讲得比路边说书的老伯还厉害……一帮二十来岁的青年聊起童年趣事都神往得不行,毕竟这样的鎏金时光早已一去不返。
“书看看就行,真上去了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忠盛说起战场上惊心动魄的时刻,“子弹是说过来就过来,人也是说死就死啊……我和阿抗在不同队伍。真正踏上战场那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声枪响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战友就死了……我要不是刚好被那扇车门挡着,我现在也下去参加地下*了。”
“唉……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谁不想要和平安生啊?但是有人觉得不行,和平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现在嘴上说着要和平要民主要自由、转脸巴不得打仗把武器卖出去捞一笔的不就是美国佬么?还有日本,再就是西欧……哪里不盼着我们出点什么事?天天在暗里搞动静,真以为我们怕了它!”世冰喝着茶,说起这些就格外兴致盎然。
“随它们作孽罢,我们现在没空睬它们,这几年安安稳稳把经济各方面都搞上去了,还要看谁的脸色?让它们滚回老家去!”阿抗回国在警局工作,忙得天天通宵,为了解压都是大口喝酒,现在还没开饭就喝掉了一瓶,有点醉醺醺地说着,“哎,今天不要说这些!不议*不议*……说起来,阿冰啊,你家阿贞哪里去了?”
“你看看你这么快就醉了。”世冰和其他人都嘲笑了起来,“她还不是我家的,今天她回老家过年。”
“迟早也是你家的。你运气够好的啊,读着读着书就有女孩子找上门,还没毕业就要老婆了,哪像我们,我们还要自己去找——”阿鸿也掺了一脚。
“你说的是什么话,谁家的老婆不是自己找的——阿冰那是例外,文弱的白面书生在一群聒噪的粗人之中很吃香的。”小芬佯装高深地分析道,世冰知道他们是在拿他开玩笑,可是他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完全笑不出来,想起了林玉贞,他居然感到很苦恼,这么久以来林玉贞都待他很好,关心他多于关心自己,然而她脾气也很大,动不动就和他耍小孩子脾气,女子时而撒娇示弱的确可爱动人,但过了就使人厌烦……同是女子,现与他搭档掌勺的小厨师程芙岚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
“阿贞当年可是班花……哎阿冰,给我们分享一下你追女孩子的办法呗?”他们纷纷打趣。
“……没什么特别的。”世冰苦笑了一下,他们见状也没再说下去,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老友相聚往往会谈天说地直至通宵达旦,向来滴酒不沾的世冰只是喝点茶水,但不知怎地聊到最后他也产生了几分醉意。清晨六七点,世冰的朋友们喝了安健煮的醒酒茶,又吃了浱珅下厨煎的年糕,才陆续离去。
年假休到初七才正式开市,希君平日放假都是和罗文斌出门,世清更不必说、连上班时候都很少见到人影……世冰在家基本是看书度日,林玉贞打过长途电话给他,他嫌费用太贵就让她有什么话等到回来再讲——当然她又生气了,不过他不想再把这种事摆在心上。果然到了她从老家回来的那一天,她不情不愿地来他家放下从家乡带回来的特产,当着浱珅和安健的面她没敢发脾气,只是连晚饭都不吃就走了,世冰没有挽留,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特地跑过去哄她、同她赔不是。他开始魂不守舍起来,总在思考他和林玉贞的这段恋情,连在厨房掌勺做菜的时候也在想,颠锅的时候一个走神烫伤了手,灼烧的痛感瞬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身边的芙岚反应敏捷地将他的手泡进冰水里,这时林玉贞刚好闯进了后厨房:
“阿冰,你没事吧?”她焦急地检查着他的手,他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又道:
“你快出去,这里不能随便进人。”
林玉贞霎时变了脸,又尖又亮的声音在平地炸了起来:
“温世冰!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这里是厨房,你又在发什么神经?”世冰也火了,他本来脾气其实也不怎么样,这几年忍下来他可是受够了,旁边还有外人看着,林玉贞却还是说闹就闹。
她第一次被世冰这样怒骂,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正想说什么,厨房门又被人“啪”的一声粗暴地打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对他们道:
“冰哥你们做事再快点吧!14号桌在催了!”那人才注意到林玉贞也在,还抹起了眼泪,不由迷惑地问出声,“这是怎么回事啊……”
所幸芙岚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她一边熟练地装盘一边对进门的服务员小哥道:
“14号的菜好了!”
最终林玉贞难得乖顺离开了后厨房,世冰送走了这尊大佛以后疲累地回到工作岗位上,旁边的芙岚默默地给了他一条冰水浸湿的毛巾,让他敷着伤口。
这天收工以后,林玉贞特地在门外等他,像被浸泡在湖水之中的黑眸看着他,泛着水光的动人眼神显得更为楚楚可怜。
但是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觉得有些厌烦。
“……我只是……”熟悉的带着少许哭腔的温声细语,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心动。
温世冰微微眯了眯眼睛,勉强一笑道:
“没事。”
“阿冰,我怕你总是对着油烟、病会发作——”她还想再说一些自以为能撩拨人心的话,然而他一下打断了: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罢。”嘴上仍旧维持着浅笑,眼里全然没有笑意。
29.
家庭境况的转变让温世清很快忘记了从前的疾苦,他每天拉完客路过自家饭店、看到收银台边上那一串长长的队伍,他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事实上,从新的领导人天天宣扬新的观念、发布新的举措的时候,他就产生了一种社会即将骤变的预感。
刚当出租车司机没多久那会儿,父亲还把自己当做天真的孩子,非要自己每天存下五元钱,他来帮自己存进银行的户头里。而现在看来,生活的境遇已转变得这样好,跟六七十年代早就差了一个天地,还要存什么钱来以备不时之需呢?
于是温世清开始过上了他无忧无虑的日子,赚多少花多少,花多了就向自己的兄弟借一点,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或许是受世冰影响,见弟弟前阵子带了朋友回家过节,他也想带他的老友给父母见见面,证明证明自己的交际能力,于是他提前和父母说了请朋友吃饭的事。
浱珅嘴上应允了,心里清楚大儿子交的朋友和小儿子的会完全不一样。世冰的挚友都是义气之徒,就算工作繁忙不能来探望他和安健俩人、还会定时寄送些东西给他们,将他和安健当做自己的父母;而世清的朋友呢,就算从未见过面浱珅也知道都不过是酒肉朋友,世清闯祸的时候他们全都没了人影,世清混得还算不错的时候就一个个黏了上来……虽然浱珅对世清的那几个所谓朋友没什么好印象,但是秉着不能丢面子的信念,他仍旧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菜,大鱼大肉,跟过节无异,一个人两手提着死重死重的食材回到家中,又精心煮了一桌子好菜,还拿了好酒伺候他们。世清和他的老友吃着九大簋东聊西聊,喝酒聊心到了十一点多,其中一个人就说:
“阿清,我先走了……约了人打牌……”醉醺醺地打了个饱嗝就脚步不稳地要出门口去,世清他们满脸扫兴地叫住了:
“哎走什么走啊!说好的今天不到通宵不准走的,打牌哪天不能打?”
“那不、不行……打牌看手气的……我觉得今晚就不错!”那家伙执意往外走,世清知道父亲是绝对禁止赌博的、便不好说留在这里一起开局打牌,又拗不过其余几个突然心痒痒想打牌的朋友,起身说:
“好了好了,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你喝了这么多酒就别开了,我来。”世清的一个朋友前几日打架伤了腿,今晚没喝几杯就主动请缨,世清自己喝得有点头晕,便答应了,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结果车没开多远,意外又发生了——
“前面那个骑摩托车的!”世清的那位朋友摇下车窗就朝着前面乱吼一通,“你个短命鬼骑车就不知道注意点吗?划花我的车你知不知道!”这句话让世清瞬间清醒过来,马上下车检查划痕深不深——这车可是他用来做买卖的!
骑摩托车的人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看上去不像那种专职拉客的,那男子把车停在了路边,上下打量了世清的车几眼,讽刺道:
“你说是我划的就是我划的?你诈我啊?”世清才留意到这人穿得像哪家有钱子弟,财大气粗的那副模样让世清登时怒火中烧,那人还继续往下说,“再说了,这种不值钱的车划了又怎么了。”
“你个死小子在说些什么屁话!”世清的老友们气不过,下车将那男子团团围住,对方也不慌不忙:
“你们要敢打我,我就让你们蹲一辈子牢!”
“跟他废话做什么?江湖规矩,不赔钱就揍他!”他们当中有人不屑道。
“这么多人打我一个人,你们也配讲规矩?”男子又说,世清让老友们退后几步,只感觉自己又重拾了多年前的英雄主义:
“车是我的,我一个人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于是世清一下把从前的忌讳抛至脑后,这么长时间没有动手打架、他也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然而他疯起来揍人的手法丝毫不生疏,该见血的还是见血了,把那个可能习惯了嚣张跋扈、以为无人胆敢教训自己的男子打得鼻青面肿、最后骑车逃跑了。
“阿清真是了不起,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世清的朋友们连连称赞,令他都把车子被划花的事忘却了,“所以我们一直想让你回来我们这儿,当个出租车司机有什么意思!”
温世清立马因为这句话想起很多年前弟弟被自己的仇家打得没了半条人命的事,他打了个激灵,若有所失地摇了摇头。
将朋友送走了之后回家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隐约听见母亲说有电话找自己,世清起身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阿清……昨晚那小子报了警……说我医院了,今天一大早就把我们带去局子里做调查,我怀疑那小子和掌事的条子有关系……”
“他搞你们算什么!”世清一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在哪个地方?我现在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就横冲直撞地到了警局,也不去和别人商量该怎么处理这类事情,满脑子“义气”与“信用”,到了目的地没问几句话就被关了进去。
结果自然是温家又掀起大乱,希君还是没敢让去进货了的父母知道,只有世冰是唯一清醒的人,他知道这事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借了罗文斌的传呼机匆匆联系了在警局工作的阿抗。
“……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是小事,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那个挑事端的人是谁。”
心焦地等了好几个小时,对方再次联系上世冰,说事情已经摆平了,但被打伤的人是一个队长的儿子,协商了很久才答应私了,要赔个两千块医药费——
“两千可不是小数目啊!他划破我哥车子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阿抗沉默了一阵,又说:
“我最多只能让他们再减几百块钱……先动手的是你哥,可能没把人真的打得这么伤,可那家伙就是想诈你们一笔钱,医院那边他也有熟人,搞了一连串零零碎碎的检查账单出来,我也是尽力了,赔钱总好过档案有污痕吧?”
世冰不再做无谓的争取,阿抗说得不无道理,他怕的就是世清的档案多了不该有的东西,这样的话世清一辈子就毁了,现在这个社会谁还会请档案有问题的人工作?
但父母不在,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拿不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希君和罗文斌各出了点钱,离总数还差了好几百块钱,他的工资还在林玉贞那里,他没敢拖沓,赶紧跑到林玉贞的工作地去,刚好她下班要离开,还为他主动接自己下班感到惊喜:
“阿冰,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话还没说完,世冰就迅速打断了她直接说明了意义:
“阿贞,把我的工资还给我好不好?我有急用。”
“怎么了?”她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一下子料到家里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具体的现在来不及说了!我哥闯了祸,这钱救人用的!”世冰只能拣重要的解释。
林玉贞听罢,方才担忧的神情瞬时变成了不满之色:
“你哥出了事,自己不主动担责任解决,关你什么事?”
“你怎能这样说!”世冰没想到都到这种关头了,玉贞竟会说这么冷漠无情的话。“那是我哥,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他也是成年人了罢?每次闯祸了都由你帮忙承担后果,你又能帮几次呢?”林玉贞冷酷却现实的话让世冰一时语塞,她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这次她若妥协了,那未来将有无数次,她和世冰的日子还怎么过?尤其是未来有了孩子的时候,世冰要是还这样盲目地重情义,一家老小注定会被他亲哥哥温世清连累,然后一起坠落至谷底……
“……你给还是不给?”世冰瞪大了眼,模样从未有过的凶狠,林玉贞毫不畏惧地摇了头,他气得当场在大街上怒吼出声:
“好!那以后的日子不必过了!就这样分开罢!”
林玉贞万没想到世冰为了他哥哥这桩破事要和自己断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可置信地眼含热泪反问道:
“……你为了这种事要和我分开?”
温世冰讥笑了一声,态度地坚决地点头:
“我不会和这么绝情的人结婚的。”这话一说完就扭头离开,他还急着筹钱,没时间和这个女人说这么多,无视了身后的林玉贞哭喊的声音,顶着街上路人异样的目光一路跑回饭店里,在收银台大翻特翻。
“冰哥你怎么……这钱……”收银员和顾客面面相觑,世冰急得张口就道:
“我有急用!”店里的人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他赶紧平静了一下,“等等就还回来……”
“可老板说了关铺以前谁都不能拿这里的钱……”店员弱弱地对着自己的少东家说。
话音刚落,同去进货的浱珅夫妇就这样碰巧地进了门,看到在收银台的世冰有点诧异:
“阿冰你不在厨房在这里干嘛?小程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噢……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世冰知道一向小题大做的父母听到哥哥这件事肯定会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激动得立马把店关了去警局都有可能,而现在正是饭点时候,客人坐满了一屋,世冰实在觉得没必要这么做,于是赶紧走进厨房,对世清的事只字不提,而那几个店员也很机灵,知道世冰特意隐瞒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外人不必多嘴,于是他们只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继续工作。
后厨房里,芙岚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长多两只手来,看见了世冰马上道:
“你到哪里去了?这个时间点我一个人搞不太过来……”
“……小程,你现在身上有钱吗?”世冰感觉自己或许问了也是白问,哪有人随身装着这么多钱来工作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芙岚真的把上个月发的工资揣在身上,她姐姐芙迎以前丢过工钱,她算是引以为鉴,觉得把钱放睡觉的枕头地下都不安全,还是贴着身上最安心,她心肠一向很好,见世冰这副热锅蚂蚁般的模样,就把身上的钱都掏了递给他——
“这些够了吗?”她一边娴熟地烧锅炒菜,急得满头大汗,一边还是不忘关心道。
“够、够了!”世冰惊喜交集道,连声道谢了起来,“谢谢你!我改天就还给你!”他连跑带颠地出了门,连最后芙岚的一句“不客气”都没听到,一路回到警局,成功将世清的事在私底下解决,三个人都觉得既然没事了就无需再告诉父母,因此彼此承诺将此事保密。
到同心饭店工作一年多以后,芙岚自认为自己在广州也算立稳脚跟,不时把部分钱寄回家去,听泽贵和芙妹在信上说责任制以后家里收成愈来愈好的事,她更加高兴。据说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芙岚留意到自己的搭档温世冰也比以往高兴得多,对此她觉得很奇怪,她听说世冰最近和那个林小姐分了手,按理说应该很沉闷才是,怎么感觉世冰更像是解脱了那样呢?她见过林小姐很多次——或者应该说,这里没有人不认识世冰的这位女友,林玉贞是芙岚见过最漂亮的女子,多数人都是被得体的衣服衬得更好看,而林玉贞却能用自己的美丽让一件普通衣服看上去很是别致。有一起打工的小妹在吃饭的时候抱怨林玉贞总是帮倒忙,人们都不怎么喜欢林玉贞的性子,芙岚自己倒认为林玉贞不过是有一点娇小姐的脾性罢了,不至于被这么指责:小女孩嘛,怕自己的相好扎在女人堆中变了心、多正常的事。但是这对鸳鸯的结果并不好,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是说散就散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唏嘘,人类的情感这样变化多端,可谁又能够指摘谁无情呢……
在城市住久了的芙岚总是会在夜晚想起自己的家乡,这些年大城市发展得很快,和农村已经存在着天壤之别。人们说月亮在哪里都是一个模样,但在芙岚眼里,这片银光是倾洒在青山绿水、还是投射在高楼大厦,她对此的感觉全然不同。自然她想念家乡那天然而成无需雕饰的远山与江河,并不代表她不喜欢城市里一幢幢凝结人类智慧及文明的劳动结晶,何况她在这里遇到了许多新奇的人,温世冰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现在单身一人无需避嫌,温世冰跟她们这些外来打工妹聊得多了起来,尤其是刚好在他身边作搭档的芙岚,他是个极健谈的人,一天下来没个人跟自己说说话只觉得难受得慌,现在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生疏地唤她作“小程”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叫她“阿岚”,总是缠着她说一些她听不大明白的话,她并不排斥、还觉得有几分意思——
文化人真是不一样,有自己的一套思考模式,有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芙岚听着世冰正
滔滔不绝说着近年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跟个小女孩似地在心里生出了一股崇拜之情。
31.
转眼又到了扫地工清除满地落叶的时节,近年来“新时代”一开启,城市就频繁搞起扫除活动,如今大街上除了光秃秃的树以外就只有人和车了。
似乎对温浱珅来说这是个多事之秋,妻子安医院,儿子世冰又和未来儿媳彻底断了来往,他们两个知道这件事以后除了觉得心烦以外也别无他法,问了世冰是为了什么理由分开,他一句简单的“不合适”就堵了他们的所有疑问,他们只能由他去,小儿子一贯很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人能说服他改变决心。
家里光景已愈来愈可观,都说财大气粗腰杆就硬,浱珅和安健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只想挣更多的钱买下更好的容身之所,古往今来,谁又不是拥有着比现状更高的追求呢?浱珅夫妇唯一记挂的只有子女成家的事,虽然这些不会随外人的主观意愿会有任何实质性变化,无法强求,只能顺其自然。
已摆脱了林玉贞束缚的温世冰没有半点失恋的样子,反而觉得轻松自在,阿抗与忠盛他们听说了他的事都从百忙中抽身来安慰他,而他却平淡说这段感情有它结束的理由。他不是厌恶她,冷静下来回想起开始到现在他们俩的关系,他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隔阂,所以他理智地停止跟她的来往。为哥哥摆脱困境以后他像没事人一样,活得轻松自在。此事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林玉贞才重新约他见面,将钱和从前的信物都还了他手里。
“我想这就是结束了。”林玉贞眼睛周围还是依稀可见的红肿,难得素面朝天地和他见面,少了艳色口红的她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苍白憔悴。
“抱歉,先前我这样在大街上吼你。”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软,致歉道。
“……没关系。”她微微红了眼睛,似乎苦笑了一下,“反正也不重要了。”
俩人一时无话。
“祝你以后生活愉快顺利。”他思考了很久如何了结这段对话才让气氛不这么尴尬窘迫,最后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地道别,毕竟如今亦不必再像从前那样了。
恋情告了一段落,世冰不用再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地跟同行的女孩子说话,他又变回从前那个幽默健谈的温世冰了,他不必在搭档芙岚面前束手束脚的,有话便直说,无事的时候就拉几句家常。叫他颇为意外的是,芙岚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思维很开阔,看问题不总只有一个面,是个极难得的人——
医院无缘无故吵了一架,他也对父亲生气的缘由摸不着头脑,回到店里苦闷了好一阵。
“怎么了?这样愁眉苦脸的。”留意到他与平日大不相同的脸色,她不由随口一问。
“唉,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犹豫道,“跟我爸吵了几句而已。”
“这……”她的神色很惊异,确实难以想象这对感情如此亲密的父子吵架的场面。
“很奇怪吗?”他看到她的反应不禁开起了玩笑,“那看来只有住城里的父子才会闹架了。”
“倒不是奇怪。”她笑了,亦半开玩笑地解释,“家人间没有隔夜仇,怎么吵都行。就是没想到平时这么疼你的老板会将你骂成这副蔫蔫的模样。”
“谁知道他怎么了!”谈起这事他有些怄火,“聊着聊着好好的,突然就上了火!可能是人们口中的‘犯了更年期’……”
“聊什么能聊得来了火气?”她毫无恶意地接嘴道。
“无非是聊聊将来……我想着未来出家门做做生意……他一听说我要自己去谋生就气得破口大骂。”他已经少了几分怨气,只是无奈地叙述着当时的景象。
“或许是怕你出去了,这店里人手不够、就做不来了。”她直言道。
“啊呀!原来如此,我就说这是为何……但是我又不是现在就要出门去。”他豁然开朗了起来,“不过说实在的,如果我现在有这个资金条件,我也想去出家门单干!一辈子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自己一个人自食其力当然是最好的。”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十分认同他的这个说法,因此他又追问上来:
“你难道不觉得在这紧要关头我选择只身出门是大逆不道的?”
“为什么这也成了‘大逆不道’了?”她好笑地皱眉反问。
“可这在我父母眼里就是了。放弃家庭,独善其身,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我若这时要出门一个人谋生计,我就是不折不扣的不孝子。”他勉强笑道。
“简直没有道理!”她摇着头感叹,却再没有说什么,她嘴笨,不擅长解释脑子里想着的东西,她只知道这个“孝与不孝”的衡量标准太不合理。
“不过也是——他们养了我二十来年呢,我倒没有资格指责什么了。”意外得到芙岚认可的温世冰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他又说起了玩笑。两个年轻人对上了目光,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起来。
32.
医院,世冰没有多大心情工作,几年前他见母亲这样的饮食习惯就觉得未来必然会出事,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快:安健好吃辣,每天三餐都在自己面前摆一碟浸了酱油的指天椒,世清见她这样爱吃就大把大把买回来,医院,从前穷得吃不饱饭都不至于住院动手术,现在生活好了菜篮医院,真不知道这叫什么事。芙岚知道世冰母亲生了病,世冰整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默默地把工作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做,又安慰他:如今科技发达了,这个病放在以前难解决,但现在在医生眼里这个不过是小儿科,肯定能够很快就康复的……
常言日久生情,若共同承受患难,感情来得更快——终究具有情感的人类啊,在生活的苦痛中争斗,千锤百炼之下,脆弱的感情若是能够共鸣,归属感将会在彼此之间催生出别的情愫,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温世冰都深知自己很是珍惜与芙岚的情感联系,他从未在天底下见过这样品质完美的女子,善良温柔又热心勤奋,从不计较得失,能帮则帮——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从前自己很多时候为了林玉贞的事在工作上出了差错以后是谁帮他解决的了!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芙岚在同是外来打工的人们之中极受欢迎的原因。有时见她为了别人甚至甘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他真是又感动又替她心急……
于是渐渐地,他开始关心她的一切,超乎同事之间的关心,无奈她在这方面迟钝得很,似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对她是怎么回事,而她本人却傻傻地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
其实程芙岚的确感到最近发生了些什么,可她说不清楚是什么变了——她隐约觉得世冰变得有些奇怪,她在埋头做着什么事,感受到两道目光不由抬头,发现他正直直盯着自己看,她的心突地一跳、瞬时把与他交汇的眼神离开了。好几次临近周末的时候他会问她放假什么安排,她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繁忙的计划说了一遍,他听了似乎有些失落,点头过后就不再说话。芙岚哪里能想到,世冰实际上是想邀她出门去看两场电影……终于直到有一天,她没耐住内心的疑惑和别的奇怪情绪,和一个较相熟的同事吐露了心声,对方听罢无可奈何地道:
“你怎么这么迟钝呀?温世冰在追求你……”
芙岚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吓得猛地站起了身,撞倒了面前的那杯热茶,滚烫的茶水随玻璃碎片飞溅那一瞬间洒落在地,她像被当头劈了道雷,惊得半天讲不出话。等回过神来,她喃喃出声:
“怎么……”她就是一个农民出身的炒菜小妹,温世冰这样的人怎么就喜欢上自己?
“没怎么,感情的事多难说清楚。”同伴不以为然道。
可作为当局者她没能这么容易应对这种事,虽然温世冰已和林玉贞分开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有种他们分手还是昨天的事的错觉。她不是膈应世冰曾和林玉贞交过往,而是客观去看她和林玉贞相差得也太大了!一个前女友简直是完美化身的人怎么会对她这样普通的人感兴趣呢?她简直难以相信,但回想起近期世冰愈来愈热切的态度,她决定不论这件事真假与否、她也要和他少一些往来。做出这番决心的芙岚同时也感受到心里升腾出来的那一股不痛快的心情,她只觉得心中闷得难受——
是啊,温世冰跟她多不同啊,他是她现在老板的儿子,念的书又那么多,听林玉贞说当年要不是世冰自己不愿意上大学现在早就是个大学生了,反观她呢?她并不因为自己的农村出来的孩子而感到自卑,可她知道他们依旧不可能,没有哪家父母愿意儿子娶家庭境况不好的人……
因此她这天过后她就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温世冰。她人又单纯老实,原本想以平淡冷漠的态度对待热情的他,然而她表现出来的就是慌慌张张躲怪物的样子,令世冰再也坐不住、直接拉着她到无什么人的地方问:
“你怎么了?”
“没……”她被众目睽睽之下拉扯出来,紧张的心情还没缓和过来,只能支吾着否认。
“那你怎么躲着我?”
温世冰自认自己没做什么过火的事。追求就是正正经经合乎道德的追求,而且,他认为自己综合条件不差——起码是念书时候成绩名列前茅、工作时候经得起社会磨炼的人。他还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地讨好一个女孩子呢,她对此视若无睹就算了,怎么还像躲猛兽那样躲着他?
“我……”芙岚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擅长说谎,满以为这样的疏远会让他知难而退,不想现在还有把窗户纸捅破之势,只得结结巴巴地坦诚道:
“我听别人说……你在追求我……”她感到自己整张脸火辣辣的烫,连话都快说不清。
世冰脸色霎时一变。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心跳如鼓,总算到了解脱的一刻,天知道他为此刻煎熬了多久了!若她答应下来,他将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若她拒绝了自己,那他也只能回家低沉一阵……
芙岚在这短短几秒思索了很多。
她看着他赤诚的眼神,实在不忍心对他说“不”——她挺喜欢这个青年,谁能讨厌这样优秀的人呢……可面对现实罢,他们走不到一起的。于是她顶受着那莫名的苦涩之感,无奈地回答:
“我想……他们可能误会了罢。”
他被这个回答挑了火,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是他不够直接吗?好!他干脆利落地将真话倒出口:
“不是误会!我的确爱你。我现在不逼迫你马上给我答复,我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想……我从未对其他人像对你那样上心。”
这些肺腑之言脱口而出以后,芙岚再找不到别的话否定他。
33.
清晨湿气很重,露水凝结成晶莹的珠子软趴趴地黏在任何地方,却不叫人心烦,反而顿生清新之感。罗文斌今日依旧起得很早,到车场把爱车蒙着水雾的窗子擦干净后,他像往常那样到工作地拉货去了。
任何人今天都看得出罗文斌心情很好——这是自然的,因为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立了业又成了家,似乎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往后存在着什么后顾之忧。
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嫁出去的三个姐姐妹妹他不作讨论,弟弟却还未正式成家就跟他说好了谁抚养老母的问题,长篇大论地强调着自己有多不易,无疑是让他这个主动承担起这个重任。说实在的,他罗文斌不用任何人做他思想工作他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绝对会侍奉他母亲一辈子,用得着他罗文明提醒吗?人就是奇怪的动物,若自己主动揽下的艰苦任务被人指手画脚了,难免都会产生逆反的意思。罗文斌也是如此,他故意对弟弟抬起杠:怎么?照顾老母你也有责任,全部推在我一个人身上算什么?两兄弟为此闹得最后不欢而散……
还是希君安慰他,让他放下心来,她会像对待亲生母亲那样照顾他的母亲,他心里感动又心疼。母亲年纪轻轻便丧偶、成了寡妇,一个人靠做苦工赚来的钱拉扯大他们五个孩子;苦工有多苦?不管严寒还是酷暑,天不亮就要出门给人做簸箕,给人背石砖……挣那几分几角来养活六个人。那个岂止一个苦字形容的年代对孤儿寡母的恶意又有多大呢?他只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要紧锁上那扇勉强遮挡风雨的屋门,拿一张破木凳紧贴着门边,最后在塞着几团烂棉絮的枕头下放一把菜刀,这样才能放心入睡。长年累月把身心折磨得叫人对死亡心心念念,与活着相比、死竟成了最幸福的事,谁又能还有耐心保存那些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美好之处?母亲终于被这个炼狱消磨得失去耐性,她变得易怒、变得多疑、变得更加尖酸和圆滑。如今老了以后更是顽固,待悉心照料自己的未来儿媳希君很刻薄,仿佛要把早年遭受的怨气都加害到下一代里——
但是任何有智力的人都不能随意地对这个现象归咎于个人亦或是社会的责任。作为一个具有感情并且不可避免地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承受着普遍存在于所处时代的痛苦,品性变得日益尖锐,独特的灵魂之光也不复存在,无人能够指摘这样的变化,因为所有人都热爱光明与温暖、痛恨并不得不屈服于黑暗和冷酷;然而将此全然归罪于社会同样有失妥当,因为不惧暗涌又坚持着发光发热、驱逐所有迫害全人类的疾苦的人们同时存在于这个令人失望的社会以内。
再反观娘家人,罗文斌自认为两舅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净惹出事端,一个身体羸弱常年生病,老丈人跟自己的母亲一样也是周身缺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亦没有把这些当作什么阻碍他们步入婚姻殿堂的因素。
温家在自家开的饭店办了酒席,婚礼讲究又热闹,两条街的人都知道温家嫁女儿的事。浱珅特地在前几天花重金买了相机和胶卷,把这个其乐融融拍下来作留念。安健的妹妹安平一家也来了,只是餐桌上李骏言和浱珅还是相对无话罢了。
与这个喜气洋洋的氛围相反,温世冰难以让自己闷闷不乐的心情雀跃振奋起来,离那一天一过去了将近一周,芙岚依旧没有给他任何答复,这几天人人都忙着筹备姐姐的婚礼,他也抽不出时间再单独和她说些什么,只能隐忍着自己的情绪。到了夜晚,他还是因为如此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她的身影,不断地回忆他和她的交际,想从这些互动之中窥探出一些她也将自己当作心之所属的迹象,每次一旦出现了“她亦会难免动心的”的猜想,心里就又会同时冒出一个嘲讽的声音:“她这样特别的人,怎么会对平庸的自己感兴趣呢!”这些矛盾而复杂的思绪就像跳西洋舞那样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把他的内心搅得一刻都不能平静。
忙碌的时期过去不久,温世冰却无心再在芙岚这件事上耗时——他不是对她失去感情,而是再没有那股勇气,那天他说得这么诚挚,她依然没有被打动的意思,淡漠和疏远的态度叫他丢掉了自信心。所爱之人不仅没有对我报以同等的深情,反而对情深意切的我感到厌烦——这样的痛苦的感受他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原在书中读过的情节因为他的共情力对他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他感觉得到主人公爱而不得的悲苦,然而如今自己切身感受、才知道这种痛要比想象中剧烈百倍都不止。他已不只是为此沉闷,这样珍视自己性命的他如今竟因此对生活失去兴趣。
温世冰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不只有他是痛苦的,企图以冰冷姿态结束这段情感的程芙岚也是感到苦涩的那个人。难道她的情绪会不为此牵动么?这样真诚的话她是第一回听到……只是她也捉摸不透自己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不想明白这件事以前她是不会和温世冰说什么的。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无论是哪个性质的情感都应该对其负责。
人人都知道,阻碍俩人感情更进一步的根本往往是彼此的犹豫与猜疑。以自身眼界去猜想他人想法实则无伤大雅,但将“猜想”变为“肯定”就会尤其致命——温世冰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他认为芙岚对自己没有除同事以外的情义,并且无比笃定,仿佛他的失恋已既成事实,希望通过这样的认知让自己早日放弃,殊不知此行既令自己难以释怀、还堵上了他们感情的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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