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北京地铁五号线,住在北京的人应该都坐过。
从宋家庄出发,途经崇文门、雍和宫、惠新西街南口儿,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日夜不停地贯穿北京。
立水桥,是五号线的倒数第四站,与十三号线相交,是一个没什么牌面的小站。
你问来北京玩儿的朋友都去哪了?
胡同儿,故宫,天安门,簋街,南锣,王府井。
立水桥?
嘿,没听说过。
对于正儿八经儿的北京人来说,这儿算不上是真正的北京,这里离皇城太远,鱼龙混杂,像是依偎在北京旁边儿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县城。
但对于很多在北京生活的干饭人来说,听到北苑路、立水桥、天通苑,心里总会腾起一分自在和踏实。
这里是他们的家。
立水桥佳运园28号楼4单元,住着四位老伙计。
斌哥,朱总,灰姐,和我。
01
立水桥南边的立*路上,有一家河南烩面。
店面不小,平房,谈不上有装修,像棚户区改造改造了一半儿,油亮亮的木桌包了浆,一进屋儿,羊肉汤的香气儿臭不要脸地扑到眼镜儿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点上一碗羊肉烩面,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端回桌儿,拇指粗的宽条儿泛着光,香菜葱花干辣椒来上一大勺,再倒上一点点儿醋,外套儿一脱,眼镜儿一放,袖子一撸,不由分说就开始吐噜。
吐噜到鼻尖儿冒汗,油光满面,抱起碗周上一口面汤,缓缓吐出一声:“啊~~”
这才能开始唠嗑。
那是年冬至前的那一天,傍晚,夜色如深沉的冷水从不远的空中撒到地上。
我跟斌哥沉浸在羊肉汤带来的温暖中,朱总夹了一筷子海带丝,跟我们说他没了工作。
斌哥问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朱总说没啥计划,想在家里先看看书,劳动仲裁应该会赔一些钱,可以先凑合着过着。
02
斌哥,我发小儿,小学同桌儿,学霸,大佬,程序员,没什么好说的。
朱总,斌哥舍友。
我认识朱总那年,朱总24岁,是一个头发还很多的山西青年。
大背篓,大耳朵,大眼睛,五官端正,一脸福相,唯一缺点就是长了一张嘴。
话多,多到让人打开他的话匣子之前,心里总要先掂量掂量,这么大流量自己能不能接得住。我能猜到学生时代,老师跟小朱最常说的一句话,一定是:“朱文茂,你,再说话就给我出去!”
说话的底气很足,但又总是轻飘飘的,让人听什么都觉得像是在吹牛逼。
我跟朱总说,你这口才,去做销售多合适。
朱总说:“孙总啊,格局小了不是,咱先从技术干起,把核心业务掌握了,先做一个懂技术的大佬,然后再利用口才优势杀进管理岗,你看像乔*、雷布斯啊都是这么起家的。说起来啊,这个特斯拉ceo马斯克可真是个人才,你知道区块链不?最近我买了一点儿币,啊,不是比特币,那个咱买不起,我买的是比特币的衍生币,这个币种还是挺好的,孙总你要是有兴趣,咱俩可以一起炒一炒。”
斌哥:“小朱,闭嘴。”
朱总:“诶呀,我这不是跟孙总聊一聊最近一些高端行业的走向嘛,我跟你们说嗷……”
斌哥:“闭嘴。”
朱总:“行行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我问朱总,你之前不是程序员么?干的好好的怎么不干了呢。
斌哥:“嗷,因为他总迟到,被开了。”
“至于么?因为迟到就被开了。”
“可不是么!我跟你说啊孙总,这资本家可太黑了啊,我就跟我们老总说,我说我虽然迟到,但我晚上加班儿都加回来了啊,工作也没耽误,也干够了八小时,孙总啊,你看过《资本论》没有,资本家的本质就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啊,我跟你说,我最近又看了一本哲学方面的书,非常不错,是卡尔普波尔写的……”
斌哥:“小朱,息声。”
斌哥说,你知道这家伙一月迟到多少次不?
“多少次?”
“二十七次。”
我放下手里的酒,抑制不住地开始笑。
“那咋没全勤呢?”我问。
“嗷,因为剩下那几天休息了。”
我笑到爆发出一阵类似于驴和鸭子一起开会一样的怪叫。
“孙总啊,我跟你说啊,你知道我早晨上班儿,倒地铁又坐公交得几点起不?六点多就得起啊,晚上我十一点多回到家,是得有点儿夜生活不?这一生活就两三点了呀,起不来是真起不来啊。”
“理解,理解,我太理解了,你知道我之前干啥的不?我开早餐店的,你知道为啥*了不?”
斌哥:“因为你也起不来。”
“啥也别说了,孙总,走一个。”
03
我跟朱总赋闲在家,过着紧衣欲食的生活。
为了把生活成本降到最低,我跟朱总研究出了一套最经济实惠的生物钟。
每天晚上六点多,起床,吃饭,叫12快钱一份的麻辣烫配米饭,或者出去吃一碗十块钱的羊肉烩面,回家,开始通宵打游戏,打到早晨七八点,吃煮鸡蛋,面包,条件好一点儿再喝杯牛奶,上床玩儿手机,混到九十点钟,睡觉。
我跟朱总日复一日如此往来乐此不疲,没有工作的日子是如此自由和惬意。
颓废的生活让人欲罢不能,迷离的感觉形如饮酒,通宵后的清晨宛若宿醉。
在半醉半醒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抛到脑后,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北京,去他妈的生活。
在一个蓝色的清晨,我打开窗,大声嘶吼:
“fuckyoulife!!!!!!!”
斌哥:“emmmm………嗯?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抽风。”
“啊。继续。”
我盯着窗外一小块儿草地发呆,稀疏的小草宛若我稀疏的头发。
我想,人要是会光合作用该多好啊。
我走到楼下,清晨的微风拂过油光可鉴的脸,脚下的土壤混合着露水,带着涩涩的腥味儿,太阳刚刚升起,圆滚滚红彤彤,像一个大烧饼,肆无忌惮地散发着香气。
我瞬间就有了食欲,舒展全身贪婪地允吸着,我感到头发疯狂生长,身体越发僵硬,脚毛刺穿鞋底变成错综复杂的根系。
我变成了一棵树。
我每天的生活变得再无其他,允吸阳光,茁壮成长。
早晨的阳光是甜腻腻的,跟清爽的露珠是绝配;中午的阳光是火辣辣的,像沸腾着的麻辣火锅;下午的阳光是香喷喷的,像金*酥脆的烤羊腿,傍晚的阳光是滑嫩嫩的,像冰箱里的焦糖布丁。
吃齁了,渴了。脚下的根向着八方交错蔓延,在一条地下河的岸边,我遇见了阿松,他用根须拍拍我,对我说:
“哥们儿,整点儿?”
阿松是一颗樟子松,平时没事儿就在大兴安岭那边待着,这回根系伸展几千公里,就是为了喝一口皇城根儿的地下水,他说:“没办法,长白山的水喝腻了,最近就是好这一口儿。”
我问阿松,以前他也是人么。
他说是啊,他们那片儿好多都是,活着活着觉得没什么意思,寻思不如变成一棵树吧,吃喝不愁的,多好。
我说,可是做树很无聊啊。
他说,难道你做人就不无聊么?
我说,可是总呆在一个地方会腻啊。
他说,难道你做人不总呆在一个地方么?
我说,可是树很容易被人砍啊,任人宰割。
他说,难道做人就不任人宰割么?
我说,我明白了,你不是树精,你是一杠精。
他说,唠嗑么,论道么,不要急眼。
我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说,我以前是在寺庙扫地的。
我说,那怎么变成一颗樟子松了呢?
他说,我以前扫地最烦的就是落叶,所以变成了松树,这样能少给人添一些麻烦。
我说,先不唠了啊,有人来找我,回头有空去大兴安岭找你玩儿。
他说,来吧,请你吃松塔。
朱总问我:“孙总啊,琢磨啥呢?”
我说,站久了,脚有点儿麻。
“永辉的大白菜今天特价啊!不琢磨搞一点儿去?”
“好嘞。”
“再买两块豆腐,一起炖着吃,那可老带劲了啊。”
“行,走吧。”
4.1
最后把我和朱总从颓废的泥沼中拉出来的,是斌哥。
斌哥说:“下个月是不是该交房租了呀。”
我跟朱总意识到,不行,必须得想办法搞点儿钱了。
我跟朱总把整个互联网翻了个底儿朝天,最终,我想到的是去日本当男优或者去大理当义工,朱总找到的是去拍我当男优或者去寒山寺敲钟。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上午,天空不阴不晴地当啷着,早晨斌哥出门前,给了我俩二百块钱,让我和朱总吃顿好,我想来想去想吃虾,就去了附近的海鲜市场,挑了十三只活蹦乱跳的虾,一上秤,亲娘嘞!竟然要四十多块钱!我一咬牙还是买了,然后我花五块钱买了两根胡萝卜,十块钱买了一盒鸡蛋,三十五快钱买了一小袋大米,乐乐呵呵地回家炒饭吃。
我跟朱总说,这几个破虾花了四十多。
朱总说,虾最好吃的方法还是白灼。
我说,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朱总说:“吃吃吃,诶呀,孙总做的这个炒饭,别说白灼,就是澳龙来了也不换好吧,孙总,来不来点儿令人热血沸腾的女人啊?”
“啥玩意?”
“来不来点儿令人热血沸腾的女人?可老带劲了嗷。”
“啥玩意?说人话。”
“诶呀,这不就是令人热血沸腾的女人嘛。”说着,他从冰箱里翻出一瓶老干妈。
我跟朱总一边玩手机,一边就着老干妈吃炒饭,我忽然看到一条新闻。
“男子含冤入狱三十年,获赔万。”
“卧槽,这不亏呀!”
“怎么,朱总,发现生财之道了?”
“不如咱们定一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
话音刚落,朱总跌入一片黑暗。
4.2
这是一片虚空,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除了虚无,什么都没有,除了时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朱总想赚够一个亿,就意味着至少要在这里呆上三百三十三年。
在开始的二十年里,朱总在困惑,懊恼,愤怒,孤独,烦闷中熬过。
好在不会困,不会饿,没有新陈代谢,也没有衰老。
朱总索性躺平,开始回忆自己的前半生,记事儿起开始,一分一秒掰碎了去琢磨,反正也没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他花了十年,从三岁回忆到十三岁。
想着想着,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打飞机的经历。
猛然间,一股久违又熟悉的躁动席卷全身(特别是下半身),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洪水如滔天巨兽汹涌而来,竟然奔流不息了三十年。
在这快乐的三十年里,朱总的双臂越发强壮,脑海中老师们的音容笑貌越发清晰,到后来竟然连血管毛孔都能构想得一清二楚,神魂的计算和想象能力达到了恐怖如斯的地步。
忽然间,他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三千烦恼丝尽数而落。
在强大计算力的加持下,朱总回想起了自己程序员的身份。
他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脑海中无数代码若隐若现。
五十年白驹过隙,朱总参透了世界上所有的代码。
一百年光阴似箭,朱总用一己之力编写了一套操作系统,取名“撸大师”。
三百年弹指一挥间,朱总创造出了自己的计算器语言——“Z语言”!
4.3
朱总觉得,还是要有光,于是他睁开眼。
清晨青涩的晨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进来,有麻雀在不远的树上叽叽喳喳,微凉的小风若有若无地拂过全身,朱总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是三百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舒爽。他看了眼手机,年12月20日6:01,正是他被离职的那一天。
起床,刷牙,挤地铁,朱总到了公司,老板让他来一趟他办公室。
“刚我看了人事部门送来的这个月的出勤报告,朱文茂,你知道你这个月迟到多少次么?”
“啊,我不干了。”
“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年轻人要有朝气……”
朱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眼中精光大盛,数百年的执念如芒似剑,哪是三四十岁的小儿能扛得住的,只听噗通一声,对面的男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冷汗如瀑。
“那个,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回到工位上,他打开电脑,花了五分钟随手敲了点儿东西,然后关机,像去趟厕所一样轻描淡写离开了公司。
4.4
安德森是微软的安全技术总监,这个圣诞节,他并不好过。
先是几天前,一种从未见过诡异病毒席卷了全球,造成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微软系统瘫痪;接着美国安全局打来电话,称他们遭受了史无前例的严重入侵,甚至失去了核武器的控制权;现在谷歌竟宣布要在新年发布一款新系统,称流畅性和稳定性至少超过微软三倍,并保证用户的绝对安全。
“fuck,一定是谷歌搞的鬼!”
“总监,病毒的代码解析出来了。”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写补丁!”
“总监……代码是解析出来了……可是……”
“让我看看!”
安德森走到电脑前,眼前的一幕他也懵了。
因为,这些所谓的代码,竟然全是中国的汉字写的。
一天前,谷歌的总裁办公室,朱总与ceo阿三谈定,以十亿美元的价格授予谷歌Z系统的发行权,谷歌答应朱总先预付一亿美元的定金,后续将在十个工作日内打到朱总的账号上。
虽然阿三再三希望朱总考虑出任谷歌技术总管,并开出天价薪酬,但被朱总婉言谢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朱总坐在华尔道夫酒店总统套房的沙发上,看着灯火阑珊的第五大街,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散发出微妙的烟熏味,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卡里的余额,一眼看不清位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哈哈哈哈哈哈,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
朱总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听到水滴缓缓滑落的声音,杰西卡已经洗完澡从浴室走了出来,他闻到一阵迷炫的幽香,像*昏时的热带雨林。
朱总咽了口吐沫,故作镇定地回过头。
然后,朱总醒了。
这回真醒了。
“草。”
5.0
为了交房租,我找了一份深夜便利店的工作。
白天的北京对我来说总是有一点儿可怕。
写字楼与cbd之间汹涌的人潮,轰隆轰隆呼啸而来的地铁,疾驰的车流与灼热的马路,一切都让人望而却步。
整个城市像是一只庞大的吞金巨兽,以碾压万物不可一世之势汹涌向前,成千上亿个齿轮高速旋转,灼人的蒸汽冲破九天。
我跟不上它和他们的脚步。
只有到了午夜,昏*的路灯撒下来,树荫下的柏油马路变回让人踏实的蓝黑色,酒精与烧烤的气味儿弥漫胡同小巷,我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每天晚上十点,我准时上班儿,一直工作到早六点,在整个城市彻底苏醒之前偷偷溜回家。
午夜的便利店不算热闹,倒也谈不上冷清。
十二点,有汗涔涔的游客骑着共享单车,来买毛巾拖鞋洗发水。
一点,穿着睡衣的阿宅出没,买走饮料零食方便面,完成每天下楼溜达的每日任务。
两点,刚下班儿的打工人扯开领带,要上一盒万宝路,佯愣二怔地叼在嘴里。
三点,饥肠辘辘的小情侣出来觅食,伴随着微波炉的叮叮声大快朵颐。
四点,刚从夜场退下来的年轻人们摇摇晃晃一身酒气,抱着酸奶和矿泉水悻悻离开。
五点,穿着劣质西装的上班族刷着手机,要上一个包子,在廉价的温暖中开始新的一天。
还有就是大半夜出门来买套套的人。
有的人火急火燎的,来到柜台随手拿上一盒付款离开转身就走;有的人会先随便逛一逛,买上瓶可乐、口香糖之类的,再装作不经意间拿起一盒套套,然后故作镇定地付款走人;还有的人可能是怕尴尬,会更尴尬地跟你聊上两句:“嘿,哥们儿,有安全套么?”
“哪个牌子比较好啊?”
“哦,我平时用冈本多一点儿,你别说,小日本儿在这方面的东西是行啊,哈哈。”
来买套套的多为男性,这是人之常情,但也有例外。
那是一个有些燥热的晚上,我清点完货物躲在吧台后面听歌,头顶的音响刚好唱到《loveingstrangers》时,一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黑色的运动服,留着干练的短发,虽然带着口罩看不到脸,但身材却好得让人挪不开眼。
“多少钱?”
“哦……哦……一共十六块八,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