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魔宙出品的原创故事栏目
由作者夏阳讲述发生在东北牙克石市的故事
让你沉浸在故事里,获得超越人生经历的体验
大家好,我是朱富贵。前一阵子,我们推送过一个故事,叫《狩猎》,作者是夏阳。推送之后,后台收到了上千条留言,都很喜欢,想看更多东北牙克石的故事。今天的推送就是这个系列的第二篇,故事是独立的,没看过第一篇的朋友,放心看,不影响。一个青年遇到了上学时期的暗恋对象,进而卷进一场复仇案,最后却发现这场复仇,与自己有剪不断的关系。提前声明一下,这个故事很长,但我保证你看完第一个章节后,一定停不下来。而且我打赌,你看完之后,肯定沉在故事里,久久出不来。泪佛夏阳草滩01林远山给师父上了根烟,一屁股坐在地上,沉思片刻,寻思着还有什么事没办,他琢磨半天,什么也没想出来,于是回头对着墓碑上的照片磕了个头。“师父,我回去了,你在那边踏踏实实的,咱爷俩下面见。”那天早晨,林远山过来敲门,半天都听不见反应,心想老头准是又喝多了。他拿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果然在一地刚雕刻好的佛像中间看到七八个酒瓶子。他弯腰收拾,刚捡起两个空瓶便察觉不对,一股怪味飘来,林远山寻着气味看向地当间已经熄灭的煤炉,心说坏了,大夏天的,师父点什么炉子?师父死得很突然,给了林远山极大的震撼,这个震撼来自于师父最后的表情——他的嘴上挂着笑。林远山一辈子没见老头笑过,他总是板着脸,瞅谁都像仇人,林远山不明白师父最后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好事,现在人走了,问不出来了,更成了林远山的一块心病。料理好师父的后事,林远山人生第二次变成孤儿,他举目四望,无处可去,最后决定回到自己的老家,那里还有一处童年时住过的房子。林远山将师父家里所有的佛像装满两个纸箱,用粗大的麻绳捆牢,这就是师父留给他的全部遗产。师父一辈子没干别的,日复一日地雕刻佛像,林远山曾经问过,这世界上真的有佛吗?师父放下手里刚雕出一点模样的佛像,坚定地说,“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会见到的。”师父顺手卷了颗旱烟,“佛在天上等着呢。”师父说,一切人说不清的事情,佛全有答案。他记得当时师父的眼神里闪着光,忽然之间,林远山理解了师父最后的笑。师父上天了,去找他的答案了。林远山将那两个纸箱搬上一辆货车,走了两百公里,穿山越林,直入极北,最终到达一个隐匿在群山中间的小镇,这里就是林远山的家乡内蒙古图里河镇。内蒙古图里河镇下车以后,林远山和货车司机一人点了根烟,林远山嘴里叼着烟,手从兜里掏出来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说,“别嫌少啊。”司机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两人分别将烟头踩灭,绕到车尾,合力将那一箱子佛像卸下来,林远山瞥了一眼车上的一块木板,司机心领神会,没等他问,直接说,“拿走吧。”林远山在漫天尾气中目送汽车远去,随后将纸箱摞于木板之上,麻绳一端扛于肩膀,在小镇的马路上拖行。小镇空旷得令人错愕,林远山拖行数十米,仍见不到半个人影。他依循着童年记忆,找到了一条泥土路的胡同。胡同口有一家小卖铺,窗户上用胶带拼贴着四个字:烟酒糖茶。林远山走进去,终于见到了小镇里的第一个活人,一个男人从柜台后面直起腰,问他,“要点啥?”林远山环视一周,看到门口放着一个大酒缸,缸上盖着木盖,酒味依然溢出。林远山递过一个塑料空瓶,说,“打瓶散白。”男人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掀开酒缸盖子,在塑料瓶上插上一个漏斗,用一个木勺舀满整瓶白酒。林远山注意到,男人舀酒的手,长着六根手指。继续沿着胡同深入其中,林远山终于找到了那扇斑驳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重锁,林远山没有钥匙,他直接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石佛,将底座砸向门锁,木门应声而开。师父说得没错,佛祖会在你困难的时候帮助你。进入前院,一只野猫闻声逃窜,不见踪影。院内杂草丛生,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以颇为随意的姿态开放着。林远山穿过仓房和门斗,走进阴凉的房屋内,里面一切陈旧,遍布蛛网,林远山终于卸下一身疲惫,再次想念起他的师父,以及师父脸上那个不明缘由的笑。在今天之前,林远山滴酒不沾,他多次目睹师父喝醉后痛苦的惨状,对此深感疑惑,为什么师父每次喝完后那么难受,甚至多次发出毒誓要坚决戒酒,但过不了几天就会再次拿起酒瓶?林远山拧开塑料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在屋子里弥漫散开,他屏住呼吸,在改变主意之前迅速将白酒灌下,酒精像刀片一样刮擦过他的喉咙,在他的胃里燃烧起来。转眼之间,林远山已喝下半瓶。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感到身体发虚,飘飘欲仙,周身涌起一股陌生的舒适感,他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所见之物忽远忽近——看什么都觉得欢喜。原来这就是答案。林远山视线柔和飘忽,最终落在了靠在火墙边的煤炉上。02炉火熊熊燃烧。屋里蒸腾着热气,林远山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一个扭曲的空间,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忽然之间,林远山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猛然起身,迅速冲出房门,在前院的草丛中吐了起来,林远山扶着院中的柈子垛,涕泪纵横,茫然不知所措。远处传来一阵节奏强烈的音乐声,随后是扩音喇叭发出的失真的人声,林远山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定神听了一会,也没听明白说得是什么。他走出大门,一路寻着声音,音乐声越来越响。他惊讶地发现,此前空无一人的小镇这时却突然热闹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出,像不同的支流一样汇聚向同一个方向。他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相同的迫不及待的表情,很快便被人群卷在中间,随波逐流,最终被挤向了百货商店前的广场。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赫然耸立于眼前,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中间,拿着麦克风神色激昂,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在做战前动员。舞台右侧放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车把上挂着红色绸带,另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站在摩托车旁,她的面前摆着一台黑色的电子琴,女人正在极力地扭动腰肢,边弹边唱。林远山看了一会,不明所以,他想向人询问,却发现人人眼里放光,根本无人理会他的疑惑。人群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向前挤去,林远山受到感染,也随着像舞台附近移动,他支开双臂,手肘开道,在一片叫骂声中来到了舞台下方。舞台下更加混乱,几个衣着相同的人分别抱着贴有红纸的箱子,纸上写着:两元一张。当年的抽奖现场的摩托,每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幸运儿人群将他们团团围住,拼命递出自己的钞票,换来一张张可以立即刮开的彩票,用满怀兴奋的表情刮开,随后发出一阵叹息声,接着再次将手伸向口袋,购买下一张彩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像叼回飞盘的狗一样等着主人再把飞盘扔出去。林远山终于看明白了,这是一群从南方过来的团体,他们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正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北方小镇上掀起狂欢。台下一个女人大喊,“我中奖了!”所有人的目光循声望去,女人激动地跳脚,一个人迅速来到身旁,接过彩票,递给台上的男人,男人看了看,说,“五等奖。”他随即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一袋洗衣粉,递到女人的手里,女人面露喜色,再次奔向最近的彩票箱。台上的男人借此机会,继续鼓舞人群,“大奖越来越近了,”他说,“看看今天谁能把这辆摩托车开回家。”人们的情绪进入了另一阵高潮中。林远山对抽奖没什么兴趣,师父教育过他,人各有命。他知道自己跟意外之财无缘,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台上那个姿态性感的女人。那女人唱得极为专注,她的腰如流水,眉眼带笑。林远山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撩拨着他。到底还是道行不够。林远山心里苦笑,眼神再一次偷偷上瞄,他看到女人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外套不时滑落,瓷片般的肌肤若隐若现。“要脱不脱的,装你妈啥呢!”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声音来自台下的男人堆,引发了一阵洪亮的哄笑。唱歌的女人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有一瞬间,林远山觉得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但女人的目光很快便从他的方向移走,最终落在了远方。03小镇在第二天重归宁静。林远山再次来到广场上时,简易的舞台已经拆除,一地狼藉的彩票无人清扫。一股阵风吹起,彩票随风飞舞,像飘扬的雪花。林远山抓住一张彩票,上面写着冰冷的四个字:谢谢参与。就像是在评价他和他的人生。林远山不愿承认自己的目的不纯,他其实是想再见到那个女人。此刻他失落地站在广场中间,仿佛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正当他要走时,风停下来,漫天彩票落下,林远山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广场的另一边。她已经换下了在舞台上那身暴露挑逗的衣着,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衬衫和海蓝色的长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离开广场,走上小镇唯一的一条主街。林远山跟在她的身后,准确地保持着一开始的距离,他们以相同的步频向西边走去。街上除了他们以外再无其他人,就像林远山回来的那天一样。林远山不清楚这个女人要去哪,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自己的行为很难不让人心生防备,如果她问起来,林远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那个女人一次都没有回过头,她执着地向前走,他们走出主街,穿过几条彼此相连的胡同,一路弯弯绕绕,陷入几乎无法分辨差别的房屋中间。在一条胡同的出口处,出现一条狭长的上坡,林远山随着女人一前一后爬上去,面前豁然开朗,数条平行的铁轨排列在此,一个火车头孤独地矗立其间,仿佛早已死去的机械的尸体。两人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荒凉,女人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林远山也放弃了给自己寻找一个跟着她的理由,反正也想不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终于,他们走到了小镇的边缘,在一个水泥路与杂草丛的分界线上,前面的女人停顿了一下,林远山紧张地等着她。女人还是迈开脚步,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坚定。那天图里河的草滩林远山跟着她走进草丛,裤腿划过野草发出细微但清晰的声音,他只能尽量放慢动作,不让自己的声音被女人听到。大约十五分钟后,林远山发觉脚下的路变得愈发艰难,他们彻底陷入了一片湿地中。四处是大小不一的草甸子,前面一片沼泽,女人终于停下脚步,再往前已经没有路了,更远处只剩下一片赫然耸立的密林,遮挡住他们的视线,密林中似有声响。草滩上吹起一阵徐徐清风,拂过林远山的身体,感觉极为舒适,林远山觉得风和他一样年轻。忽然之间,女人回过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盯着林远山。“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她问林远山。“什么?”林远山不知所措,他发现自己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声调都变了。“你跟了我一路了,我没钱,要动手就快点。”女人的目光凶狠决绝,在四下空旷的荒野中犹如一把利剑刺向他。“死在这谁也发现不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闻起来令人上瘾。“你误会我了。”林远山说完就意识到,这个辩解软弱无力。忽然之间,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声音划破长空。女人循声望去,立刻怔住了,眼前的画面仿佛使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她无力言语,嘴唇微微颤抖。林远山站在她的侧面,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出。直到声音消失在远方,这片草滩再次回归宁静,女人挂着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没有再质问林远山,仿佛刚才经历的事情令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你不是应该跟那些人一起走了吗?”林远山问她。“跟你有关系吗?”女人依旧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林远山尴尬地笑了笑。“你到底跟着我干吗?”女人接着说。此时的林远山终于镇定了一些,他发觉这个女人对他并非有多大的敌意,而且自己明显更像那个图谋不轨的人,他意识到他必须得说出点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以示自己仍然正直清白。“我看你一个女的往这边走,怕你出事。”林远山将这个谎言说得义正严词,随后像是为了巩固这个理由不容置疑的力度一样,做作地挺了挺肩膀,以一种大人对小孩惯用的反客为主的语气接着说,“这荒郊野岭的,你往这跑啥。”女人白了林远山一眼,明显没上套,冷笑一声,“装得还挺像。”林远山的谎言被轻易戳破,但令他欣慰的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因此得到了消解,林远山放松了一些,捡起刚才的问题,“你怎么没走?”“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女人说。“什么事?”“我说我去死,你信吗?”女人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起来。林远山说,“我信。”他是真的信,因为在遇到这个女人之前,林远山也打算做相同的事情。如果不是炉火烧得够旺,林远山现在已经和师父见面了,念及此处,林远山不免心中愧疚,自己竟然见色忘义,都快把师父给忘了。“信就行。”女人说,“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办正事。”“我走不了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想死,我还能走,现在我知道了,如果不管,警察发现了我也跑不了。”林远山说得煞有介事,“往小了说,我是见死不救,往大了说,我属于间接杀人。”女人一时之间好像被林远山给说动了,站在原地哑口无言。林远山见自己刚才的话有了效果,接着说,“这事怪你,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就应该随便找个理由把我给忽悠走,然后你爱死死去,到时候警察就算知道我跟着你,把我当嫌疑人了,顶多是配合调查,最后还是得把我放了。“现在好了,我已经被你拉下水,想不救你都不行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现在就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死,我好提前做准备。”女人“噗嗤”笑了一声,这一声彻底叩开了林远山的心,他现在特别想告诉面前这个女人——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林远山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像个二百五似的了,调侃也得有时有晌,否则会显得过于轻佻,他换了一个严肃的面孔,摆出关怀的姿态说,“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说不定我真能帮你。”女人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远山的脸上。04林远山帮不了她。王颖——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她最后还是对林远山说出了自己经历的事情。此时林远山已经回到了他阴冷的房子里,回想着白天王颖的话。王颖告诉林远山,就在她即将离开图里河镇的前一个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只有她还清醒,她已经跟着这个团队走过了十几个城镇,图里河是她踏足的最北方。这天晚上,月光格外皎洁,她走出旅馆房间,站在一条四下无人的胡同里,空气清冽,远不像她从小生活的南方那样潮湿闷热。王颖抬起头,看到头顶的夜幕像张网一样铺下来,星河几乎触手可及。图里河的夜空王颖沉醉在如此的美景中,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她想应该是旅店老板养的那只白猫。王颖回过头,声响立刻消失了,这时她看到白猫正趴在头顶的房檐上酣睡,周身沐浴着月光,她笑了笑,却在瞬间意识到什么,某种紧张的氛围正在逼近,此时的白猫也猛然惊醒,逃窜至一片黑暗中再也不见踪影。而王颖已经感受到了落在她耳根的温热的呼吸。王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大手狠狠捂住口鼻,随后一股力量将她放倒,在胡同的土路上一路拖行,她能看见自己月光下的影子在一点点消失,直到进入一片月光也照射不到的地方。她拼命挣扎,两条腿不断在地上蹬踹,发出一声声令人绝望的闷响,但依旧于事无补,王颖的体力很快耗尽,倍感虚弱,直到失去意识的时候,她看到夜幕上的星河似乎离她更近了一些。王颖最后是在一阵夜风中醒过来的,随即感到下身一阵撕裂的疼,她伸手摸了摸,摸到一股粘稠的液体,裸露的双腿沾满了地上的尘土。她艰难地站起来,疼痛瞬间加剧,几乎令她难以正常走路,王颖强忍着剧痛,再次回到有月光的地方,凭借记忆找到了她所住的旅馆,所有人仍在酣睡,王颖摸黑爬回了自己那张床。她希望当她醒来以后,能够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这个愿望在天边刚刚泛白的时候破灭了。王颖一夜没睡,她再次忍着痛爬下床,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一个人来到已经空旷无人的广场,她是在随风飘舞的彩票中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就在那时,她察觉到一个男人在暗处盯着她。王颖将林远山当成了昨夜强暴她的男人,她尝试着走远一点,林远山果然跟了上去,这更加坚定了王颖的判断,尽管她并不知道那晚男人的相貌,但她依然有将其辨认的方法,但王颖现在不敢回头。她就这么向前走着,林远山始终跟在她的身后,王颖内心的恐惧竟然渐渐在这样的过程中平复了下来,她在某一刻心下坦然,想到自己既然是一个要死的人,这个男人的出现也许是命运赠送给她的一次了断。然而在那片草滩上,当王颖终于转过身的时候,她非常难过,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晚强暴她的人。这个事实几乎令王颖崩溃了,甚至超过了昨夜经历的所有,刚刚那段漫长的路将她心里全部的愤恨与决绝消耗一空,她试图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林远山的身上——为什么不是你?此刻的林远山坐在冰冷的灶台边,再次想起那个令王颖平静下来的时刻,密林深处的一声啸叫,以及王颖脸上涌出的泪滴。他后来问王颖,“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王颖告诉他,“那个人的左手有六根手指。”林远山的心里一惊,没有说话,王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远山表情的变化,问他,“你见过那个人吗?”林远山摇了摇头。这是林远山一天之内的第二个谎言,他沮丧地发现,自从自己离开了师父,竟然已经无法诚实地面对任何事情了。他不敢承认自己撒谎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害怕,上次喝剩下的半瓶白酒就在林远山的面前,他现在看不了这个,看见就想吐,那一次未能如愿的死亡像个诅咒一样萦绕在林远山的心里,令他对万事万物都感到恐惧。酒瓶旁边放着的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这是他在离开之前从草甸子里面捡到的,石头表面光滑,在阳光的照射下,四圈呈现出一抹若隐若无的光晕。石英石他记得这叫石英石,以前在师父的家里见过,师父告诉过他,这东西雕刻成佛像,染色以后,以假乱真可以当做玉饰卖掉。林远山站起来,从地上的背包里面取出一个金属磨砂头,那是师父曾经用来雕刻佛像的工具,林远山曾问过师父,“我们为什么要雕刻佛像?”师父说,“为了让时间停止。”05自从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以后,王颖再也没有见过林远山。她很失落,随后又感到解脱,明白了林远山不过是她所经历的痛苦中一个意外出现的插曲,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都与林远山无关,她甚至因为自己终究没有让林远山卷入这些是非中而感到庆幸。她决定离开这个小镇。王颖的行李很简单,全部加在一起不过一个背包。身上还有一些钱,足够她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无论是哪里。身体的疼痛正在以可感知的程度消退,王颖将这种恢复当做是自己终将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的预示,她已经不想死了。唯一的遗憾是,王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那天在草滩上所见的场景,那个最终让她决定活下去的场景,也许再不会出现了。她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下一班火车会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图里河镇,途径一个叫做牙克石的城市,王颖决定先去那里,余下的事到了以后再说。从这里走到火车站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她来得及。小镇的街巷里依旧可以见到散落各处的彩票,王颖比所有人都清楚没有人能够拿走他们用作诱饵的大奖——那辆摩托车。也许小镇的人自己也知道,但他们依然甘愿参与其中,就像一场节日一样,节日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用来狂欢的理由。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哭声。哭声由远及近,被风托着飘进王颖的耳朵里,王颖依照着风的指引,找到了一个隐藏在斑驳砖墙下的石凳,石凳上坐着一个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穿着一件已经破了洞的半袖,一边用手擦拭着已经哭花的脸,一边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身体。王颖站在男孩的面前,看着他,不免一阵心疼,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男孩哭泣的原因——说不定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这个纯真的脆弱的场面还是击中了她内心柔软的地方。男孩发现了王颖,立刻抬起头,像犯了错似的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王颖问男孩,“你哭什么?”男孩不说话。也许他从小就被教育要远离陌生的大人,王颖心里想,她在自己的童年时期也曾被这样叮嘱过,她继续尝试着问,“你是找不到家了吗?”男孩依旧没有回答,他再次哭了起来,王颖这才注意到,男孩的嘴里一直含着一块玻璃球大小的五彩缤纷的糖果,他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刻也不愿放弃这块糖,这个滑稽和心酸交缠在一起的复杂场面,令王颖不知所措。这种彩色糖果,学校门口的小卖店常见她抬腕看了看手表,火车就快来了,她必须离开。王颖将手掌轻轻落在男孩蓬乱的头发上,用修长的手指节奏有序地在男孩的头顶轻轻敲打,仿佛是在弹奏一首乐曲。这是她小时候练琴时留下的习惯,这个动作仿佛拥有魔力,每次都能帮助她从难过中走出来。如今,这个魔力依然存在。男孩在王颖敲动的指尖下停止了哭泣,他看着王颖的目光也不再惊恐,而是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令人心生怜悯。“快回家吧。”王颖说,“以后不要再哭了。”她离开男孩,继续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仍忍不住频频回头,男孩依然坐在原地,直到她越走越远,男孩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图里河火车站火车鸣笛进站。候车室里人迹寥寥,王颖将车票递给检票员,踏上月台,寻找车票上标注的七号车厢的位置,她加快脚步,向车头的方向小跑,在列车员的催促中上了车。车厢里弥漫一股酒精蒸发带来的酸腐味,王颖皱了皱眉,继续寻找自己的座位,找到以后,她卸下背包,试图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这个背包虽然不大,但是对于她来说依然沉重,王颖第一下没举起来,脚底失衡,几乎就要摔倒。一只手接住了背包,令王颖得以站定,随后轻松地放在了行李架上,王颖扭过头,刚想道谢,更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了林远山的脸。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疤。绿皮火车徐徐开动,窗外的一切景色都在后退,林远山打开车窗,夏日的风涌入,吹散了林远山身上的酒味,令人心旷神怡,风拂起王颖的发梢,她垂直脖颈的短发向后飘去,隐藏在头发下的双耳露出——王颖的耳根通红,她注意到林远山因酒醉而涣散的眼神,正在一次次努力聚焦在她的脸上。“送你一个礼物。”林远山的舌头僵直。林远山说着,将手从口袋里抽出,他递给王颖一个佛像,王颖接过来,立刻认出那个佛像的眉眼与神情都与自己无异,她抚摸着佛像的眼角,那里雕刻着一滴眼泪。霓虹06当我注视着眼前这个油光锃亮的光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十分钟以后再次遇到米昂。这天是平安夜,我在“纯色”酒吧简陋的舞台上弹着键盘,为面前的这位光头大哥伴奏了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大哥唱得极为动情,简直可以说是声泪俱下。纯色酒吧门口一曲唱罢,光头大哥涕泪纵横地看着台下,下面一个卡座上立刻响起整齐划一的掌声,似乎等待已久,特地过来捧场的。我关掉雅马哈键盘的电源,下台,穿越寥寥宾客,掀开酒吧厚重的门帘,推开大门,站在二道街上,立刻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皮夹克,这件破皮夹克跟了我八年了,已经被我从漆皮穿成了翻毛,如今磨剩下薄薄一层,面对牙克石的严冬毫无招架之力。一阵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浮雪,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幕,整座城市从我的面前消失。阵风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雪幕落下时,我看到酒吧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发梢垂至下颚,灯牌的霓虹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给卡通人物换装的游戏,霓虹灯最后停留在紫色的光影上,使她的头发也变为紫色——这个瞬间让我心悸。二道街的晚上我看到她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夹起同样细长的女士香烟,姿态优雅地吐出一口烟雾,烟雾飘向夜空,很快消失。她没有注意到我,依旧神情专注地盯着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二道街尽头的黑夜,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脑子里忽然没有理由地响起一段旋律,令我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哒啦哒嘀哒。”她斜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冷笑,我顺势向她凑近了两步,问她,“笑什么呢?”“挺好一首歌,让你唱得稀碎。”“记不住歌词。”我说。她不再说话了,似乎对我的过于热情产生了警惕,将眼神别过去,继续抽烟,我也从皮夹克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对她说,“借个火。”她递给我一个防风打火机,我接过来看了看,打火机的表面雕着花,但是这雕工还是差点意思。我按了一下,一束蓝焰升起,将我的香烟点燃,我对她说,“上去唱一个啊,我给你伴奏。”防风火机她冷冷地说,“不会。”“那有啥不会的。”我接着说,“一个玩儿。”她没有回应,眼神继续盯着远方,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我很疑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这忽然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我还是林业一中的一名高二的学生,正在往食礼堂搬桌椅,那时的她就是这样眼神凝滞地看着一个方向。我特别想叫她的名字,米昂,以此来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可疑的陌生人,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即使我们曾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却从未有过哪怕一点交集。米昂将已经熄灭的烟头扔进旁边的一个雪堆里,缩了缩脖,竖起羽绒服宽大的衣领,一言不发地向远处走去。07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了。我住的地方离酒吧不远,就在火车站附近,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旧楼,住户也多是已经退休的老人,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一个,现在就剩下一楼这个还亮着,一点用没有,墙面上四处张贴着疏通下水道和开锁的广告,以及一些手写的言语极尽粗鄙的脏话,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小区的楼道我站在门口,摸黑找到门锁,这扇笨重的防盗门已经越来越难开,每次都需要用力往里面推一下才能勉强拉开。开门进屋,我看到门口赫然摆着一双黑色的*勾鞋,鞋面上还有没化干净的积雪,泥水在地垫上晕了一圈,我知道林远山在家。林远山随着沉重的关门声从沙发上惊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脸,“回来了。”他说着动作迟缓地坐起来,愣了一会,又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再次躺了下去。“要睡洗完去屋里睡去。”我对林远山说,“一股臭脚丫子味。”“嗯。”林远山无力地应了一声,没动,我故意将每个动作都弄得很大声,林远山不得不再次从沙发上坐起来,像个身患痴呆症的老人一样眼神呆滞地坐在那里醒盹儿,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晃了晃,烟盒里没有声音,又扔回去,对我说,“兜里有烟吗?”我把兜里的烟掏出来给他,一摸,发现米昂的打火机还在我身上,再次不可抑制地想念起她。林远山把烟点上后,清醒了很多,我问他,“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工地出了点事。”林远山说着吐出一口烟。“啥事?”“挖出一个死人。”林远山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他进门之前,跟人打电话提过一嘴,好像是个六指。但我不关心,任何跟林远山沾边的事,我都不想关心。林远山是我爸,但我们早在几年前就不再以父子相称了,原因是我在高中的时候弄丢了家里的一个佛像,林远山勃然大怒,动手打了我。当时我正处在人生中最为叛逆的时期,对此不服不忿,坚决还了手,我和林远山几乎砸掉了半个家,直到邻居报警,这件事才得以平息。我一直不理解林远山那天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他也从没有跟我解释过,据我所知,那个佛像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甚至不是真品。不过林远山的怪脾气并不是从那天突然开始的,他早在那件事发生的两年前,也就是我妈因病去世的时候,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林远山是一个特别乐观的人,人缘极好,对我也是极尽放纵,管教我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母亲的头上。我不止一次地听林远山嬉皮笑脸地对我妈说,“王颖啊,我当了一辈子坏人,你也让我演一回好人。”我猜是我妈的死让林远山决定不再演下去,他在安葬我妈的那天以后彻底沉沦,从一个人人热情称呼的“老林”变成人人避而不及的酒蒙子。林远山酒品不行,平时蔫声蔫气的,喝多了就爱吹牛逼,我特烦他这样,也是因为如此,我一个在酒吧上班的人,至今依然滴酒不沾。林远山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对我不管不顾,甚至连家长会都不再出席。这使我在自己的学生时代得到了空前的解放。我最后一次在林远山的眼睛里看到光,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当时电视上播放着本地新闻,新闻上说,我们我在牙克石市下辖的小镇图里河正在兴建一座湿地公园,林远山记下电视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询问,得知那里的确在招建筑工人,当夜便收拾行李动身前往。图里河湿地公园他甚至都没跟我商量一下。当我晚上从酒吧下班回家的时候,见他不在家,以为他又在什么地方喝多了——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有几次都是警察给送回来的。林远山接起电话,告诉我他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他打算住在图里河的老房子里。我问林远山,“死的是什么人?”林远山说,“不知道,挖出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堆骨头,估计有年头了。”“那你什么时候回去?”“等通知吧。”我们接着就再也没什么话可说,林远山是彻底清醒了,踏拉着拖鞋去厨房里弄吃的,“一晚上没吃饭,饿了,”他假模假样地问我,“给你煮碗面不?”“不用了。”我说。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林远山还是那个毛病,干点活跟上战场似的,每次做点饭,厨房够我妈收拾一天,关键这人还对烹饪充满了热情,不能拦,谁拦跟谁急。我本来就心烦意乱,这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他了,索性又把羽绒服穿上,再次走出门。下楼到了街上,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四周一片黑暗,整座城市在都在这个时刻陷入冰冷的死寂,我明白林远山只是我的借口。我只是想念米昂,迫切的想要再见到她,此刻我对自己在酒吧门口错失的机会感到无限的悔恨,就像我在高中一样,我没有过哪怕一次鼓起勇气对她表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不比我厌恶的林远山活得更好,我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北漂,像条垂头丧气的狗,我以为自己心里的火苗早就熄灭了,但米昂的出现轻而易举地便将我打回原形。我举目四顾,不知该去往哪里。一个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我的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愁思,估计又是林远山,我刚才出门前应该对他编个理由的,省得他现在又没完没了的跟出来。我转过头,看到人影从黑暗里浮出,发现走来的人并不是林远山,这人的身形更高大,步态也更年轻,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短款棉服,帽子裹得很严,两只手插在棉服兜里。他从我的身旁走过,我瞥了他一眼,那件棉服的袖子很短,使他的两个手腕暴露在外面。我烟瘾又上来了,却发现剩下那半盒都已经留给了林远山,兜里就剩下米昂给我的打火机。那人从我身旁经过,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场景,内心瞬间惊恐起来,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转头便看到那人的手里已经多了半截砖头。我眼前一黑。08医院里热醒的,躺在病床上,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我一回头,才再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我看到林远山坐在我旁边,正在专注地看一个手册。听见我的声音,林远山放下手册,说,“醒了。”我说,“有水吗?”林远山给我倒了杯水,扶着我坐起来,我连着喝了两杯,仿佛还了魂,对林远山说,“这医院暖气够足的。”“嗯。”林远山似乎也没什么要跟我说的。我看到林远山倒扣在床头的手册,封面印着图里河国家湿地公园的效果图,电脑做的,特别假,我知道他这是惦记着回去干活。我一直疑惑的是,他为什么对那个公园那么上心,据我所知工地根本就给不了多少钱,还没有他之前在牙克石开出租挣得多呢,有时候我也想问他,但话一到嘴边就咽下去了。“还疼吗?”林远山看着我头上裹着的纱布。“那样吧,啥时候能出院?”“听大夫的。”我俩又没话了。病房门口传来一个护士的声音,“找林鹤啊,这屋呢。”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和林远山一起向门口看去,门被轻轻推开,伸进来一只女人修长的手,令我的心跳几乎停掉一拍。米昂轻手轻脚地探身进来,小心翼翼,我彻底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林远山也很疑惑,转头问我,“你朋友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远山直接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出去透口气。”他可算是解脱了。头顶缠绕的纱布盖住我半边眼睛,使我的视线里总是透着一片灰白的光晕。米昂将一个塑料袋放在我的床头,从里面拿出两个水果罐头,对我说,“冬天就是没什么新鲜水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被人拿砖头拍了还能在哪,除了这就是火葬场。”米昂说,她拧开罐头,用尽全力还是失败了,“回头让你爸给你开吧。”我问米昂,“你认识我?”米昂轻声笑了笑——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她对我说,“你不就是林中的吗,咱俩一届的,我知道你。”我无法形容米昂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对我的冲击,它如同在平静的城市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使我多年来建设的楼宇街道顷刻间毁于一旦。在那个遥远的过去,我和米昂之间仿佛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她就像是一部电影的女主角,永远站在聚光灯下,永远光芒万丈,而我只是万千群众演员中的一个,甚至没有资格在演员表里占据一个姓名。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很多年。她看着我的伤口,问我,“知道是谁打的吗?”我犹豫了一下,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个男人手腕上的文身,回过神,对米昂说,“不知道。”米昂注视着我头上的伤,看得我有些害羞,“下手也太狠了。”她缓缓地说。我看着米昂的眼睛,她的瞳孔里仿佛存着一汪泉水,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记忆,任由其向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俯身冲去,在那段记忆的最深处,我就是陷入在这样的眼神中。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候是林业一中建校五十周年,还有一周便要举行校庆。牙克石林业一中我和几个男生在炎热的夏天被要求将桌椅搬入食礼堂,我们浑身臭汗,穿越大半个操场,走到食礼堂门口的时候,我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歌声。我抱着椅子站在食礼堂的门口,第一次见到了米昂。她站在舞台上,正在排练即将要演出的节目,此时的伴奏忽然出现了问题,米昂的歌声也随之戛然而止,负责排练的音乐老师正在焦头烂额地调试,台上的其他几个人也在七嘴八舌的争论着什么。只有站在中间的米昂垂下双手,握着麦克风,平静地看着远方。那一刻像油画一样印在了我的记忆里,这么多年了,总是在我脑中不时闪现,后来我才意识到一个令我惊恐的事实,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了,它将成为我的梦魇,在我贫瘠如荒漠的生活里不断地刺激我,使我不得安宁。我回过神来,看着画面里当年的女孩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感叹时间总是会对一些人格外宽容,尽管米昂的眉眼间仍难免留下一些岁月的痕迹,但她清澈的目光却一如初见。我对米昂说,“跟你说个事,你别嫌我矫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知道?”“你从高中的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来着,对吧?”又一颗炸弹引爆了。“还真是。”我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表现出时过境迁,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云淡风轻的姿态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爸告诉我的。”“你爸?”“对,我爸。”米昂说,“有一次我在食礼堂排练,我爸去学校看我,回去的时候他跟我说,有个小子的眼睛都勾我身上了,抱着个椅子不撒手。”我尴尬地笑了笑。米昂接着说,“我爸当时跟我形容了一下你,我有那么一点印象,但也不知道是你,结果昨晚你在酒吧门口哼那两句歌,我一听就猜到,你就是当年那个二傻子。”我对米昂对我评价持保留意见。米昂仿佛陷入了沉思,气氛在一时之间变得凝重。我试图打开新的话题,顺势去试探一个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对米昂说,“你自己来的?”“你还想谁来?”“你老公没送你过来,还想认识一下呢。”“差不多得了。”“什么意思?”“我还单着呢,你不就想知道这个嘛。”我满足地笑了笑,心里一阵喜悦。事情有了良好的转机,我打算更进一步,去追溯我们共同拥有过的过去,这也许能够继续拉近我们的距离。而且,对于那段过去,我也的确有一个多年萦绕在心的疑惑。我问米昂,“你高中的时候学习那么好,为什么突然就退学了?”米昂此前一直平静的表情忽然变了,她露出愠怒的目光。“跟你有关系吗?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不好意思。”我慌忙道歉。米昂没有接受我的道歉,她什么都没说,抓起放在床头的手包,留给我一个来不及挽留的背影。09这几天林远山一直跟我在病房陪床,他不知道从哪整了个行*床,铺上一件*大衣,跟露营似的,睡醒了就盘腿坐床上吃方便面,一屋子味,连护士都不愿意进来了。林远山的睡眠很浅,只要我有一点动静,他都会立刻醒过来,胡噜胡噜脸,问我是不是要喝水,是不是要上厕所。在我印象里,林远山从未这样过,他一直都是沾枕头就着,呼噜声比打雷还响的人。我必须承认,林远山这段时间表现得不错,他除了行为举止显得素质差了点,其余时刻仍像个父亲,尽管那本公园的宣传画册一直没离过手,但林远山依旧对我展现出了可以称为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坚称自己已经痊愈了,好人一个,已经可以正式回归社会。林远山在我的多次劝说下动摇了,但他也坚持要带我做一遍全面的检查,我们在医生的指引下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手里捏着一沓缴费单,最后得出结论,可以暂时回家休养。我们整理大包小包,扔进林远山汽车的后备箱,我这才发现,医院住了没几天,林远山把半个家都搬来了。二手小汽车他在前面开车,我坐在后排,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汽车行驶在反射着阳光的积雪路面上,路面极其刺眼,使整个牙克石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灯泡,我靠着车窗闭上眼睛,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想起了米昂,确实有点魔怔。我和米昂最后的谈话并不愉快,她不愿意提起高中时消失的原因。我对自己当时的冒失颇为后悔——多少是有点得意忘形了。不过我并没有过多被这件事影响,我坚信我与米昂的关系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有点瑕疵很正常,那才显得真实。同时我在心里对无意间帮助了我的米昂的父亲报以真诚的感谢,自从米昂跟我说了那件事以后,我再回想当年在礼堂的场景,记忆深处竟真的隐约出现一个身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的身影,那个人大概就是米昂的父亲。可是当我想要继续对这段记忆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很快沮丧地意识到,那段记忆并不真实,这个灰色衣服的身影是另一段记忆中的,而我则像是拼积木一样将两件事拼在了一起。林远山在楼下停了车,我们将后备箱的物品一个个搬上楼,家门打开的时候,有一股熟悉的,木头腐朽的味道。林远山问我,“你饿不饿,用不用给你弄口饭吃?”“不用了。”我说,“你歇着吧。”林远山没有坚持,他看起来已经非常疲惫,好像住院的人是他,这时候我发现林远山是真老了,这件事令我愕然。我去卫生间洗了一把,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一个我小时候就看过的电视剧,我从未完整地从头看到尾,却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每一段剧情,演员捏着嗓子以做作的腔调说着台词,配乐一惊一乍,如今再看,令人颇为不适。这不禁也让我怀疑起自己的过去,那是否也如我想象中那般美好?我想恐怕未必,就像我会将另一段记忆里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放在食礼堂里一样,如今的我总是忍不住要修饰自己的记忆,使它看起来丰腴圆润,不再苍白。但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就是我们很难改变自己在年少时期喜爱的对象,以至于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们的心总是会被相似的人所吸引。米昂的再次出现,轻易地点燃我心里已经熄灭的火焰。如果事实如此,那对于米昂也同样奏效——她也一样只会喜欢同一种人,而过去的我恰好不是那种人。林远山也坐到了沙发上,跟我保持一段距离,他点上支烟,定睛看了看电视,我们以几乎相同的严肃面孔看着一段本来是搞笑的剧情,这种浑然天成的相似性令我心惊。“脑袋还疼吗?”林远山问我。“还行。”“晚上再吃遍药。”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这时候来电话了。林远山接起来,应了几句便挂断,随后继续看着电视,他脸上的表情顷刻间舒展了很多,对不那么好笑的剧情也露出赞许的微笑,随后像个权威似的点评道,“还是以前的电视剧好看啊。”“谁电话啊?”我问。“工地的。”林远山故意不看我,“估计这几天就能回去了。”果然是这样,我知道他心里惦记的就是这点事,我问,“那案子破了?”“说是还没有,但现场能调查的差不多了,也不能一直停工。”“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大冬天的还施工,没看天气预报啊,过一阵有一股寒潮,从西伯利亚过来的。”“那也是老天爷的事,咱管不了。”虽然我特别想让林远山走,但他的表现还是让我觉得受到了欺骗,医院里对我的照顾都是例行公事。“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打了我?”我问。林远山一愣,终于回头看着我,说,“你不是说了是个穿黑衣服的,没看清长啥样。”“我是这么说的,那你就不管了?”“你啥意思,要不咱们去报警?”“*花菜都凉了。”我说。林远山不再说话,看出明显心虚,继续看着电视,电视剧中断了,正在反复播放一个相同的广告。“我要是告诉你,我知道打我的人是谁,你怎么办?”林远山再次扭过脸,“你知道?那为啥之前不说?”“我就问你。”我严肃地看着林远山,“如果我说我去找那个人,报复他,他怎么打得我我怎么打回去,你同不同意?”林远山愣了一下,随后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用令人厌恶的轻浮的语气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不兴有仇必报那一套。”我没搭理他,林远山似乎也察觉到无趣,不再说话。这就是我不想变成他的原因,也是米昂永远不会喜欢我的原因。10我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告诉林远山,是因为那会再次牵扯出我们父子关系彻底决裂的事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袭击我的人是谁。他叫张何兵,是牙克石一个出了名的大混子,我在酒吧干活的时候经常听到他的名字,以及一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事迹。我也大概能猜到张何兵袭击我的原因,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张何兵上一次袭击我,是在我高三那年。回想此事,我脑袋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操场里整齐划一的喊声——“一二三四”,高三全年级的学生排着纵队有序地从主席台前跑过。这一年,我们用跑操代替了广播体操,希望借此提振士气,迎接即将到来的足以改变我们一生的高考。牙克石林业一中的操场我和当时最好的哥们儿程航抓住机会,一同脱离了跑操队伍,沿着旧教学楼的墙根,像游击队员一样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厕所后面。程航从兜里掏出烟盒,分给我一根,又帮我点上,我像个社会人似的拍了拍他点烟的手,我们都是在这一年学会抽烟的。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间,我和程航贪婪地享受着香烟带给身体的放松。“我看了一下上次的模拟成绩。”半支烟以后,程航开口说话,“你掉得有点狠啊。”程航说的是我们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次大型考试,所有的流程也都按照真实的高考严格模拟,而我的成绩距离自己最好的时候,下降了将近一百名。我脸上挂不住了,回敬程航,“就你那点分,还有脸说我呢。”“是不是听不懂好赖话?”程航这句话令我自责,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接着说,“我自己什么逼样我心里有数,连我爸都放弃了,你不一样,你努努力是能上好学校的,别鸡巴在这瞎混。”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经历别人对我推心置腹地劝导,因此如今回想起来,更觉得自己有愧于程航。这时候跑操的队伍已经解散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吸掉最后两口烟,扔地上踩灭,我说,“走吧。”回去的路上,程航说,“我今天看见米昂了。”程航的话彻底搅乱了我的思绪,令我在上午的后两节课心神不宁,仿佛失聪了一样。我只看得到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黑板上的粉笔字写满又擦掉,却不记得任何内容,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最后的铃声,并在放学的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程航所说的地方是我们人人皆知的一个台球厅,地点在光面路附近的一个胡同里,这个台球厅没有名字,但只要谁说“来一杆”,指的就是那里。牙克石王子台球厅台球厅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后视镜反射的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使我一阵目眩。台球厅里面人声嘈杂,蒙尘的玻璃上,能够隐约看到些一闪而过的人影,我努力向里面张望,却始终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我有点害怕。我那个时候便已经继承了林远山的懦弱。我渴望见到米昂,这是毫无疑问的,自从米昂在高二的那一次排练后,她就神秘地从学校里消失了,后来关于她的流言四起,我一个都不信,我一直在幻想有一天见到她,当面问问她为什么离开。可是我现在却被绑住了手脚,我在心里问自己,你有什么理由去找她呢?米昂甚至都不认识你。我站在原地,冒出一身虚汗,油腻的双手不自觉地在校服上蹭来蹭去,这时候我摸到兜里一个凸起,是林远山让我带给他的佛像。此前林远山一直把这个佛像挂在车里,前几天汽车送修,佛像摘下来放在家,现在车取回来了,他又照常去拉活,一大早就走了,我在出门之前接到他的电话,告诉我中午放学把佛像给他送到五道街去。其实林远山根本没必要弄这么麻烦,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取,一脚油的事儿,我知道他其实是想带我去五道街新开的一家饭店吃饭,自从我妈去世以后,他就一直没怎么管我。最近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试图拉近和我的距离,也许是因为我快高考了,终有一天会留他一个人在牙克石,他寂寞了。我的手在兜里抚摸着佛像,摸到了上面凸起的泪滴,我一直不明白佛为什么会流泪,我问过林远山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却在我问过之后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台球厅的窗户后面闪过一个紫色的残影,我心里一惊,再次紧张了起来,抽烟的时候程航劝过我,让我忘了米昂,专心在高考上,他的理由是到了大学以后什么样的姑娘都有,米昂这种根本就不够看的。我问他米昂是哪种,程航回答不上来,只是说米昂变了,他告诉我,米昂再也不是我们在学校里见到的那个样子,她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小太妹,跟一帮校外的混混在一起,染着一头紫发,任何时候都叼着烟。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男的,应该是那辆摩托车的主人,他撩起衣摆,如同爱抚小动物一样擦拭着油箱上的漆面,随后点燃一支烟,动作一气呵成,极为潇洒,就像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这人也留着陈浩南一样的长发,迎着风,颇为郑重地甩了甩,香烟点起的瞬间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的手腕上露出一个文身,当时的阳光刺眼,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以至于我一直以为那个文身是一个十字架,直到多年后这个男人再次袭击了我,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个船锚。张何兵的纹身图案,和这个相似“有事啊。”他叼着烟走过来问我。我很紧张,没有回答。他接着说,“问你是不是有事?”“有个叫米昂在这吗?”我当时把他当做了台球厅的老板。他看我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说,“你谁呀?找她干吗?”“我是她同学。”我回答,但是对于后面那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同学?”他比我足足高了一头,以一种压迫性的姿态俯视着我,眼神上下打量,“米昂哪有什么同学,赶紧滚犊子。”这个人并不是台球厅的老板,以前我跟程航来过一次,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而这个人的反应也让我怀疑起他和米昂的关系,我内心的嫉妒在这一刻超过了恐惧。“我走不走跟你没关系。”我小声说。“你说啥?”他夸张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我,动作像一个耳背的老年人。“我走不走跟你没关系。”我重复了一遍。“小逼崽子,给你脸了。”他皱起眉看着我,“别逼我跟你动手。”此时我已经骑虎难下,现在走无异于丢失全部的尊严,我硬着头皮,梗起脖子说,“你让一下。”我试图绕过他往台球厅里面走,刚走两步,他从身后拉住我的校服领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后甩去,我脚底一绊,像被扔回池塘里的鱼一样仰面躺在遍布碎石的土路上。“滚不滚?”我的校服上沾满了灰土,躺在地上,头顶的烈日让面前的人逆着光,显得更为高大,仿佛一个巨人,我奋力从地上撑起来,一言不发,继续试图绕过他。这一次,我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巴掌,耳边轰然巨响,引起一阵无法停止的耳鸣,他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整个头按下去,呈现一个九十度的鞠躬,随后手脚并用,双手下压,膝盖抬起,我的鼻梁骨重重地撞在他的膝盖上,顿时鲜血直流。“你他妈跟我过来。”我感到天旋地转。他抓着我的前领,像拖着一个行李箱似的,将我拖到胡同更深处的地方,那里离台球厅更远,四下无人,接着在我的腹部猛然踹了一脚,这一脚让我呼吸困难,像化了的雪人一样瘫软在地上。我对后来的记忆不甚清晰,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又挨了很长时间的殴打,事后身体的疼痛证明我的伤遍布全身,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我不确定这顿巨细无遗的毒打是在多久后结束的,甚至在他已经离开很久以后,我依然躺在地上,我的脸压在一小片石子下,硌得很不舒服,我想换个姿势躺着,却没有力气。“小伙,小伙。”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应,那个人试图将我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活动吗?”“没事。”我含混地说,努力配合着他从地上爬起。我的眼前出现一片粘稠的光影,几秒钟后才恢复正常。“这咋给打成这样。”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他看起来与林远山的年龄相仿,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灰色的衬衣,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关怀,但当时的我并未领会,直到后来我回忆起那个瞬间,才后知后觉地对这个陌生人心生感激。“医院吧。”他说,“脸上都破了。”“不用了。”我当时心里想到的是林远山,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他势必不会放过我,事实上,无论我因为什么原因与别人产生冲突,在林远山的眼里,都是我的错。我努力向前走了两步,像喝醉酒却要证明自己没醉的人一样,尽量让这几步显得正常且轻松。我走出胡同,路过台球厅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再向里面张望,我怀着巨大的屈辱与悲痛远离那个地方,尽管门口的那辆摩托车早已消失不见。林远山在那天晚上不出所料地训斥了我——我身上的伤是藏不住的,而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不仅再一次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我一人。“你不惹事,人家能打你?”他还试图对已经遍体鳞伤的我再施加一顿惩戒的拳脚。但我没能让他得逞,坚决地抵抗了他,林远山最后将怒火发泄在任何一个他能看得到的东西上,把家里砸了个遍。他发怒的原因是我把佛像弄丢了,一个他妈的破佛像。后来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在校外挨打的事,他们和林远山一样,对真相毫不在意,只愿意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我就是一个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小混混。他们躲避着我的目光,生怕我把他们任何一个人拉下水。班主任拉着脸,责令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始至终,除了那个陌生人和程航以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对我表示过哪怕是虚伪的关心。后来程航告诉我,打我的人叫张何兵,“外面混的”,他也验证了我的猜测,米昂现在的确和张何兵在一起。电视上的广告播完了,再回到电视剧的时候,竟然直接开始播放片尾曲,刚才所有等待的时间都浪费了,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想,这无异于是一种欺骗,给人期待,最后发现,原来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人和电视剧一样,这集完了,还有下一集,一样的人物,不一样的情节,我回忆自己小时候看这个电视剧的记忆,忽然想起来后面的情节是什么了。那个隐忍了半部剧的主角终于决定复仇了。11熊哥在电话里骂我,“就他妈你事儿多。”我讨好似的“嘿嘿”笑了两声,熊哥语气又变了,关切地问起来,“伤好点没?”我说,“差不多了。”“差不多就赶紧回来上班,现在没弹琴的,顾客都不来了。”“明天就去。”我对熊哥说。挂了电话,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寒风中站了快半小时了,而那个傻逼张何兵还是没有出现,我继续盯着“世纪城”迪吧的门口,看到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迪吧的宣传海报张何兵长期在这边混,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问题是他走哪都跟着一帮小弟,都是半大小子,跟我当年差不多大,这帮小子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急于在大哥面前证明自己的忠诚,下手没深没浅,我必须得等张何兵落单的时候再动手。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我兜里揣着一把*刺,出门前刚开的刃,从家里出来给熊哥打电话请假之前,我特地在没人的地方演练了几次如何将它插进人的肚子里,但也不过是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而已。*刺我以为我已经准备好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可是当张何兵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愣住了。张何兵出现地太过突然。他还是穿着上次那件黑色的棉服,走路的姿态也和那次一模一样,双手插兜,裹着棉服的帽子,缩着脖子。说实话,张何兵远没有当年那般意气风发,如果我不认识他,只会把他当做一个龟缩的普通人——我之前就是因此才疏于防备的。张何兵站在“世纪城”门口,孤身一人,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一个路灯下点烟,那支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打火机的火苗每次都被风吹灭,他只好转了个身,背对着风也背对着我的方向,才将打火机放回棉服兜里,手指间多了一个微弱的红点。真的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我告诉自己,但双腿依然灌铅,完全迈不开步,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何必呢?真出事了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持刀伤人不是小事,整不好得进去几年。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让我立刻轻松起来,几乎转身要走。可就在这一刻,我的意识不可阻挡的回到了高中时被他打的那一次。那次我站在门口想要见到米昂,也是像现在一样犹豫不决,像现在一样给自己找退缩的借口,我再一次像林远山一样懦弱,这是我决不能接受的。我握着兜里的*刺,向张何兵走去。张何兵忽然扭了下头,对着黑暗中挥了挥手,我立刻停了下来,心脏突突跳,几秒钟以后,我镇定下来,意识到张何兵并不是发现了我,我依然隐藏在安全的地方,一个人小跑着来到张何兵的面前。是米昂。两人极为亲昵的抱在了一起,随后分开,又手拉着手,他们的举止动作清晰的揭示着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而那正是我这些天幻想中自己和米昂的关系。这一幕令我猝不及防,同时感到了强烈的羞辱。我眼睁睁地看着张何兵拉着米昂走进了“世纪城”的大门,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错失了报复张何兵最好的机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像个丧家犬一样离开,沿着路灯行走,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熊哥对我的出现颇感意外,但他没说什么。我无声地走向舞台,打开键盘电源,开始给一个个喝醉的顾客伴奏,酒吧里并不像熊哥说的没有顾客了,这帮人嘴里就他妈没有一句真话。在两首歌的间隙中,我接到了林远山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要连夜回去图里河,明天一早开工,我能听出他语气中已经掩饰不住的兴奋,简单回应了几句,接着我们彼此都沉默了,谁都没有挂断。林远山过了好一会说,“你自己注意吃饭,下班别在外面晃悠了。”我相信在某些时刻,林远山是想要对我真诚且直白的表达关心的,因为我也如此,但我们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在尴尬中挂断电话,回归各自的生活,恍然如隔世。12林远山走了以后,我的生活逐步恢复了正常。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米昂,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段经历的真实性,既然我已经有过擅自篡改记忆的前科,那我现在就有理由认为,与米昂的重逢不过是我头部受伤后产生的以假乱真的幻觉。我依旧每天按时按点去酒吧上班,为不同的顾客伴奏不同的歌曲,听着他们在我的面前一展歌喉。顾客唱得最多的是草原歌曲或时下最热门的网络歌曲,这份工作非常简单,毫无压力,熊哥完全可以购置一台卡拉OK的机器,一本万利地将我彻底替换掉,但他并没有那样做,这让我每个月从熊哥那里领钱的时候都问心有愧。我总是在任何一点小恩小惠面前拘谨,哪怕是我应得的。对于我受伤的原因,酒吧的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同时在酒吧里消失的话题还有张何兵以及他那些被添油加醋的事迹,和高中那次一样,我的伤变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我几乎已经忘记米昂了。这个晚上,我站在台上一边弹琴,一边思绪乱飞,我想到了很多彼此毫无关联的事情,从最新发售的手机到地球外是否有外星文明,我肆意神游在宇宙间,回过神的时候,看到眼前赫然亮着一个巨大圆润的光头,而我的手指依然本能的按动琴键,为这个光头的主人伴奏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美丽的草原我的家》mtv画面这个场景令我恍惚,觉得似曾相识。光头大哥结束了他深情的演唱,引得台下一个卡座上蓄谋已久且整齐划一的掌声。我看了看表,差不多可以歇一会了,于是关了键盘电源,下台穿过卡座,掀开门帘,走出酒吧,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米昂站在霓虹灯下,她抽着烟,头发随着光影变换不同的颜色。我愣了一下神,没有说话,也从自己这件磨剩下薄薄一层的皮夹克兜里掏出烟,同时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表面雕花的防风打火机。“忘记我姓名。”说话的是米昂,她的声音就像夜风一样冰冷地飘过来,没头没尾。我问,“什么?”“歌词。”我知道是歌词,上次我就没忘。我对米昂笑了笑,我尽力让这个笑容看起来介乎热情与敷衍之间,最好是令她迷惑的。我们谁都没有继续说话,各自抽着烟,我以为我的冷漠态度能够让米昂有所意外,她至少得问问我吧,可她却什么都不说,这女人真绝了。最后还是我先绷不住,捡起话头。我将防风打火机递给米昂,说,“一直忘了给你。”米昂接了过去,我们的指尖短暂碰了一下,她将打火机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依然不做任何表示。我已经厌恶起自己的卑微了,把烟头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回头向酒吧大门走。即将开门的时候,米昂问我,“你什么时候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小时后,我和米昂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街上,她仍然一言不发,显得我像个跟踪狂,昏*的路灯照在积雪的路面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意识到,尽管我们都在时间中不可阻挡地老去,我们的影子却永远年轻。我们通过一个路口,面前豁然开朗,眼前这条街上只有一个牌子还亮着灯,这盏灯立刻令我脸红心跳,那是一家酒店。那天路口亮着灯的酒店酒店门口摆放着一颗塑料做的圣诞树,想必是懒得收起,上面缠绕的彩灯早已不再闪烁。我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的米昂回头看着我,问我,“你进不进来?”我心里起了嘀咕,头脑里所剩不多的理性提醒着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米昂见我不动,自顾自推开门,临进去之前说,“你要是愿意在外面冻着,我不管你。”米昂进了酒店,我隔着玻璃,看到她在明亮甚至有些惨白的灯光下,和前台的一个姑娘对话,前台姑娘睡眼惺忪,但姿态依然端正,我想了想,还是随之进门。前台姑娘看见我后愣了一下,随后心领神会,对米昂问道,“两位是一起的吗?”“对。”米昂说。“那麻烦男士也出示一下身份证。”我没反应,米昂回头横了我一眼,说,“身份证。”我手忙脚乱地从兜里翻找,幸亏自己随身带着钱包,抽出钱包里的身份证,顺从得像犯了错一样乖乖将其上交,前台接过对着电脑一番操作,随后双手恭敬地将我的身份证递回,再次无视我,对米昂说,“还有最后一间大床房,可以吗?”“可以。”米昂说。房间里有一股霉味,但是进来一会儿就感觉不到了。大床上铺着洁白平整的床单,两个枕头中间还假模假样的摆着一支塑料的玫瑰花。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尺寸很小的电视,遥控器放在旁边的一张木桌上,同时摆在那里的还有一个烧水壶和两个倒扣的玻璃杯。米昂坐在床边,松弛地向后倒去,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长叹,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米昂看着天花板,上面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形成幻彩。“谁罚你站呢。”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在那张木椅子上坐下,规规矩矩,像是去一个令人生畏的人家登门拜访一样,躺在床上的米昂解开羽绒服的纽扣,起身脱掉,她里面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粗线高领毛衣。“我去个卫生间。”她说。米昂进去以后,里面传出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我凝神听了一会,为了让我自己显得不那么变态,我将注意力回到了眼前的电视上。我按动遥控器,电视反应很慢,半天才出现画面,播放的竟然又是我前一阵看的那个小时候的电视剧,只是情节已经到了多年以后,我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很快沉迷进去。米昂从洗手间里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水珠,显得面色红润,她用拉家常似的语气说,“这屋可真热。”“暖气给的足。”我说,“我家那暖气就不行,到晚上还是冷,可能是房子太老的原因,前两天我还给那个什么局打电话来着,就是管供暖的那个,什么来着……”我埋头做思索状。米昂说,“行了,别没话找话了。”我尴尬地笑了笑,见米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忧愁,立刻警觉起来,暗自检讨自己是在哪个时刻破坏了她的心情。“你不是想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消失吗?”米昂说。“什么消失?”我问。“别装了,上次不是你问我高中退学的事嘛。”“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说,“你不愿意说没关系。”“因为我爸。”米昂的神色认真,我等着她说下去。“有一回,我爸打了我妈,后来我妈就离家出走了,我没办法原谅他,就故意跟他对着干。”米昂说,“我不去上学,晚上出去混,在台球厅里认识了一个男的,他是混社会的。”“张何兵。”我说。“你怎么知道的?”米昂惊讶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我心想,我和张何兵的事儿不比你少。想起这些我依然余怒未消,但我还是决定将那些东西藏在心里,对米昂一笔带过。“就是听人说的。”米昂并未怀疑,她说,“我猜也是,那时候学校里应该有不少关于我的传言。”她说得没错,由于米昂在高中时期犹如明星一般的存在,她的突然消失自然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那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目睹了人能有多么面目可憎,那些流言中包含了羞辱、嫉恨以及痛下杀手的恶毒。“当时别人都怎么说我的?”“你还是别知道了。”“没事,都过去了,说我听听。”“都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我说,“最离谱的,还有说你去打胎了。”米昂目光一闪,眼神再次黯淡。我立刻后悔跟她说这些,补充了一句,“那就是一帮傻逼。”我这句话是真心的。米昂缓了缓神,拿手机看看时间,念叨着,“都这么晚了。”接着她疲惫地揉了揉脸,指着洗手间说,“你快去洗吧。”13随着蒸腾的热气,我觉得自己完了。在今晚见到米昂之前,我自认我还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此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绝不再与这个女人产生一毛钱的关系——不跟她撕破脸都算我够意思了。然而现在,所有曾坚定过的信念都喂了狗,莲蓬头的热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我的身体也随之燥热难耐。我擦干身体,对着镜子在腰间围了一条白色浴巾,对自己的身材没有自信,犹犹豫豫不好意思出去。米昂似乎是听到里面安静了太久,在外面喊道,“你在厕所睡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出洗手间,如临大敌。让我庆幸的是,天花板上最亮的那盏灯已经关闭,房间里幽暗的*色光源来自于一边床头柔和的阅读灯,米昂已经蜷缩到被子里,那束光落在她的脸上,打出一个令人心动的侧影,就像是舞台上为全场唯一的主角落下的追光。我想,如果当年米昂参加了校庆的演出,一定就是这个样子。那张木椅子上堆放着她的羽绒服、毛衣和牛仔裤,米昂的肩膀从被子里探出,露出一个黑色肩带,她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调侃道,“你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太突然了。”我说,“没啥心里准备。”“那你自己上外面准备去吧,烦人!”米昂说完用力地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我从另一边爬上床,松软的被子压在身上,格外舒服,我和米昂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隙,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你……困了?”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米昂抱怨道。我没说话,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米昂见我没有回应,用几乎责怪的语气说,“冷!”我从身后抱住她。米昂削瘦的身体令我憾然,随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我想起多年前某个夜晚的一场春梦,而现在,现实发生在我面前,一切却又和那场梦截然不同,米昂的身体的确很凉,我感觉到她的肩膀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知道,春梦和现实的唯一区别是,春梦是不求回报的。“为什么?”我问。“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女的就不能主动吗?”米昂试图结束我的追问。“告诉我原因。”我不依不饶。米昂叹了口气,说,“气氛都让你破坏了。”她说着又平躺回来,挣脱我的双臂,随后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拉了一下被子象征性地盖住内衣,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我从另一边拿来烟灰缸,放在我们中间。米昂深吸了两口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抽,这种女士香烟没什么劲儿。女士香烟“求你办件事。”米昂说。果然如此。“什么事值得你费这么大劲。”我故作轻松地说,“杀人啊。”“对,杀人。”我笑了两下,笑声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撞,消失于无形。我很快意识到米昂的神情严肃。“你真要杀人?”我惊恐地问,“杀谁?”“这人你知道。”米昂说,“张何兵。”我在米昂指尖长长的烟灰掉落之前,拿起烟灰缸接住了,烟灰摔得粉碎。米昂接着说,“我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我也不强迫你。”我明白,我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离开,色字头上一把刀,说得果然没错,幸亏我关键时刻把持住了自己,然而我心里那份可笑的骄傲和对脸面这种东西的过分看重,让我在此刻骑虎难下。我不能接受自己裸着身子落荒而逃,无论原因是什么。我硬着头皮问米昂,“你为什么要杀张何兵?”“还重要吗?”“说说,什么理由非得杀人不可?”“因为他杀了我爸,这个理由够充分吗?”我愣了一下。“你走吧。”米昂说,“我累了。”她这么说我就更不能走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让我不想问下去都不行。“我跟张何兵确实好过一阵。”米昂自己说了起来,“我爸知道以后特别受不了,坚决把我送到了外地,我们俩彻底决裂了。后来没过多久,我爸就死了,我一直怀疑就是张何兵干的。”米昂的眼神黯淡下去,“一直到最后,我都没跟我爸和好,我真他妈不是人。”“谁没犯过错呢。”我试图安慰米昂,“再说你跟你爸那样也情有可原。”“屁情有可原。”米昂接着说,“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当年早就跟另一个男的出轨了,她离家出走也是早就计划好的,她现在还和那个男的住在广东,连我爸出殡的时候都没回来。”我能理解米昂心里的悔恨。“先不说这个。”我把米昂从她的愧疚中拉出来,“我没明白,你要是怀疑张何兵,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别老想着报仇,现在是法治社会了,跟电视剧里不一样。”“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可幽默了?”米昂对我横眉冷对。“对不起。”我诚恳道歉,“但我的意思你应该能理解。”“我当然知道找警察,我也找过警察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张何兵杀了我爸的证据,警察也不能抓他。”我想起此前在“世纪城”门口亲眼目睹的米昂和张何兵亲昵的样子。“所以你现在还跟张何兵在一起,目的就是找到证据?”“你怎么知道我还跟他在一起?”我将那晚试图对张何兵复仇的事情和盘托出。米昂听后,说,“看来那天我就不应该去,你要是没看见我,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把张何兵捅死了。”“不能。”我说,“其实我根本就没那胆儿,就算那天你不在我可能也会走。”说完这句话,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感觉哪里不对,对米昂说,“你医院看我?”我想了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打我的人是张何兵。”“对不起。”现在轮到她道歉了,“张何兵一直把我看得挺严,谁要是跟我走得近了都不行,今天我能出来找你,都是因为他喝醉了没发现。”“操,整半天你俩这溜猴儿呢。”米昂低头不说话。我感觉到自己遭受了欺骗,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从床上愤然起身,抓起旁边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由于一时慌乱,我将保暖内衣前后穿反了,脖领子像被谁勒住似的难受,米昂“噗嗤”笑了一声,使我陷入尴尬。“你要真想杀他,趁他喝醉了给他两刀不就完了。”我脱了保暖内衣,掉个重新穿上,继续赌气地说,“勾引我上床多不值当啊。”我故意将这句话说得轻佻,米昂却依然不动声色。我知道,这话就是说得简单,我比任何人都能体会下不去手的那种痛苦。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痛快,相反,说完那些话以后,我心里再次对米昂产生了一丝愧疚,真是作孽,多少年了,我就是过不了她这道坎。“有没有可能警察的判断是对的。”我说,“也许张何兵和你爸的死没有关系。”“不可能。”“你怎么那么确定?”“就是不可能。”我恍然大悟,“你已经找到证据了?”米昂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把证据给警察?”“因为只有我才能通过那个证据确定是张何兵下的手。”“到底是什么证据?”我问。米昂没回答。我转身离开,一瞬间觉得自己特爷们。“证据就是,张何兵家里有我爸身上的遗物。”我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露出前所未有的决绝,“我爸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那个东西找不到了,昨天我在张何兵家的洗手间里看到了他的遗物。”“那是什么?”我问。“一个佛像。”米昂说,“一个流着泪的佛像。”佛像14米树斌昨天晚上是在沙发上睡的。沙发垫太软,令他在早晨起来以后腰酸背痛,他掀开身上的毛毯,艰难爬起来,去卫生间洗脸。他看到米昂的房门紧闭,心里后悔起来。女儿昨晚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也一定被吓坏了。米树斌的目光扫过厨房的地砖,发现他昨晚在盛怒之下砸碎的盘子已经清理干净了,此刻见不到一个残片,他心里闪过一瞬不祥的预感,立刻回到自己和妻子的卧室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他轻轻拧动把手,缓缓推开门,妻子不在里面。米树斌慌了。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米树斌立即关上卧室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妻子进来。妻子将两个巨大的塑料袋放在地上,脱鞋进屋,米树斌用余光扫了一眼,见到妻子多年来一直扎起来的头发披散着,他知道妻子是为了遮挡米树斌在她脸上留下的淤青。米树斌的脸颊通红,心里一阵愧疚。妻子一言不发,提着塑料袋走向厨房,厨房里很快便传来锅铲相碰和抽油烟机轰鸣的交响曲,带着烟火气的饭香溢出。厨房的声音停下后,原本歪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的米树斌再次端正坐姿,就像上课的时候被讲台上的老师瞪了一眼似的。妻子擦着汗敲了敲女儿的房门,用温柔的语气说,“起来吃饭了。”那天虽然是周末,但米昂从未睡过懒觉,米树斌知道,女儿其实早就醒了,她只是不敢出来。妻子带着女儿坐在餐桌上,两个女人安静地吃饭,米树斌偶尔能听到妻子说一句“吃点青菜”之类的话,他闻着无处不在的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咽了咽口水。妻子和女儿都吃完以后,米昂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再次将房门关紧,妻子则在水池里洗了碗,随后也来到沙发旁。她拽了拽米树斌昨晚盖的毛毯,米树斌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上面,抬了抬屁股,妻子将毛毯抽出,叠放平整,摆在沙发一边,坐下后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一个电视购物的广告。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低声说,“饭菜都在桌上呢,自己去吃。”米树斌见事情有缓,“嗯”了一声,他因为从起床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嗓子发紧,声音都憋了进去。米树斌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庄严的老领导般的语气说,“一会吃,现在不饿。”妻子没说话。米树斌继续尴尬地坐了一会,心里给自己倒计时十个数,接着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餐桌的方向踱步,饭菜都摆在上面,每样都留了一点,他用视察工作一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餐盘,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一样样品尝起来。接下来的那几天,妻子换着样做饭,一次比一次丰盛。米树斌也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的两个女人吃完以后,独自一人解决桌上的残余——他不再为此感到尴尬了。妻子每晚刚过九点就会回到卧室里,米树斌依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体也渐渐适应了偏软的垫子而不再感到酸痛,整个家里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那天米树斌下班回来,闻到屋子里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并且立刻发现房子里的变化,整个家被擦拭一新,甚至连年久失修的地板都反着光。妻子挽着袖子,端着一盆清水从洗手间里出来,米树斌看到,妻子的头发又扎了起来。她脸上的淤青终于褪去了。那一刻米树斌觉得,事情是可以这样结束的,尽管在起初察觉到妻子和另一个男人暧昧的时候,他怒火中烧,但妻子多日来的表现,似乎给了米树斌一个无声的解决方案。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对于年轻时决不能忍受的事情,也能用一个平静的目光去对待。“收拾呢。”米树斌用和解的语气对妻子说。“嗯,收拾收拾。”妻子的回应也很及时,“亮堂点多好。”“是。”米树斌表示赞同。当天晚上,米树斌静悄悄的打开卧室房门,跟做贼似的摸上本来就属于他的床,妻子已经在身旁安睡了,她的呼吸平稳沉静。第二天米树斌起得很晚,妻子已经不在房间,他用可以说是得意忘形的姿态对着天花板笑了笑,心里期待着今天妻子会展现怎样的厨艺,他觉得是时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了。直到他发现衣柜上面的行李箱已经消失不见。从那天以后,米树斌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他去过那个男人开在三道街的饺子馆,饺子馆店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白纸,手写:转让。三道街的饺子馆下面是一列电话号码。米树斌打通了那个电话,他刚一说话,对方就挂断了。米树斌沮丧地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女儿米昂如同看着仇人的眼神。15米树斌在这个阶段同时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几乎见不到米昂了。尽管家里陈设的变化告诉他米昂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回来过几次,但他难以捕捉到米昂的身影,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更加令米树斌感到难过的是,自从妻子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掌握和女儿相处的方法,过去这件事情一直是妻子在做,女儿也足够优秀,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卧室的墙上至今仍贴着她在英文演讲比赛上获得的奖状,她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让米树斌误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米树斌不知道该如何走进米昂的内心。只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他不能将妻子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告诉米昂,那定会激起她更大的伤痛。米树斌希望在米昂的心里,她的母亲仍是一个完美的人,只不过再也忍受不了他这个暴君一样的父亲。多日以来,米树斌只能通过一些传闻得到米昂的消息,例如上周,他在一家干洗店的门口遇到了米昂的班主任刘老师,这是一个憨态可掬的中年妇女,她关切地问起米昂的近况,米树斌笑了笑,“烧退了,感冒还没好,”米树斌谎称道,“这乏感冒还挺严重的。”牙克石干洗店洗衣服,离王子台球厅不远此前,刘老师曾经打电话给米树斌,告诉他米昂没有去学校上课,米树斌编造了这样一个理由。“是吗,”刘老师说,“时间够长的,啥感冒半个月还不好?”米树斌脸上挂不住,“可能是有点炎症。”刘老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可耽误不起啊。”米树斌频频附和,仿佛没去上学的人是他自己。眼见刘老师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米树斌故意侧了个身,给刘老师让出一条路,刘老师心领神会,往前迈了两步说,“那行,我先过去了。”“慢点啊。”米树斌迫不及待。刘老师刚走两步,突然一个回头,“对了,”她接着说,“前阵一个学生跟我说,在光明路那边的台球厅里看见一个小姑娘跟米昂挺像,还染了一脑袋紫头发,我一听就是瞎扯呢,米昂啥样我能不知道吗。”米树斌尴尬地笑了笑,如芒在背,刘老师再没说什么,将干洗店的带子放在自行车前筐,龟速骑行至远方,米树斌像是被发现隐藏的秘密一样羞愧难当,他回想起前两天在洗手间里的水池里看到的一根紫色的头发。台球厅里的灯光昏暗,并排而立的几个案子全都闲置着,一眼望去见不到一个人影。前台的电脑里响起一声响亮的“抢地主”的声音,米树斌凑近,才在那个柜台后面看到一个坐在矮凳上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边叼着烟,一边滑动鼠标对着屏幕念叨,“啥牌呀你就跟我抢。”中年人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米树斌,并立刻根据经验判断出米树斌并不是来玩的,他直截了当地问,“找人啊?”“找人。”“人都走了。”他甚至没有问米树斌找的是谁。“上哪去了?”“那谁知道。”“啥时候还来?”“说不好,不行你下午再过来看看吧。”他的注意力回到那副牌上,“出你妈什么单儿啊,傻逼!”米树斌离开台球厅,此时天气炎热,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不知道该作何打算,这时候他看到胡同深处的阴影里一个白蓝相间的身影,认出那是林业一中的校服。林业一中的校服,印象中就从来没有变过米树斌凑近,看到那个趴在地上的少年一动不动。他轻轻推了推少年,对方微微抬起头,米树斌心里一凛,他认识这个孩子。当时他正在林业一中的食礼堂里观看女儿的排练,这个少年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少年抱着一把椅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停在那里,他的目光完全被舞台上的米昂给吸引走了,这令米树斌极为骄傲。米树斌仍记得自己在那一刻的感觉,他被少年清澈的眼神打动了,那是一种尚未被时间污染的纯洁的目光,也印证了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存在。他曾在那一刻与面前的少年达成共识,米昂值得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那天晚些时候,米树斌用得意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米昂,“有个男生喜欢你,眼睛都勾在你身上了。”米昂不为所动。此刻,这名少年遍体鳞伤地躺在胡同深处,使米树斌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心疼他,他看到少年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医院,少年拒绝了。少年急不可耐地离开,只留给米树斌一个残破的背影。还好,米树斌心想,他的伤似乎不算严重。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出现在这里,也许和米昂有关。正当他准备上去询问的时候,少年已经消失在拐角,米树斌低下头,看到一片杂草中间隐藏着一条红色的线绳,他弯腰捡起,从草丛中拎起一个石头雕刻的佛像。佛像的表情楚楚动人,眼神仿佛凝视着远方——竟然很像米昂,她也总是这样看着远方,哪怕远方空无一物。佛的眼角处有一颗凸起的泪珠,更添几分哀伤,身体的一侧沾染着一抹红色的印记,米树斌用手搓了搓,但那一抹红色已经深深浸染到了佛像内部。米树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你别碰我!”这个声音令米树斌心里一颤,他听出那就是米昂的声音,随后便是女儿的哭声,米树斌抓着佛像上的红绳,迅速向哭声跑去。一头紫发的米昂蹲在地上,双手抱膝,肩膀不断抽动。她的对面站着一个年纪比米昂大一点的男生,倚靠在黑色的摩托车旁,留着中分的长发,抽着烟,面露愁容。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那个男生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米树斌,从上到下,他的眼神从厌恶到疑惑,随后变为惊讶,但他什么都没说。米树斌过去拍了拍米昂的肩膀,蹲在地上的米昂大喊着,“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啊!”“姑娘。”米树斌小声呼唤。米昂的身体像被关了开关一样停止抖动,她抬起头,露出一双已经哭花的泪眼,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助。米昂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米树斌轻轻扶了扶女儿的手臂,米昂绵软的身体随之站起来,“回家。”米树斌轻柔地说,仿佛他只是来接女儿放学。“哎!”那个长发男生在他们身后喊道,两人停下脚步,但只有米树斌一个人回了头,他等着那个男生说点什么,他察觉到男生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拎着的佛像上,但直到最后,他并未再说一个字。那天晚上,米树斌终于等到女儿开口,她从自己的卧室里轻轻走出来,脚步无声,来到坐在沙发上的米树斌旁边,以平静的口吻,道出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她怀孕了。16昏暗的诊所楼道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从一间小屋里开门出来,他的白大褂上沾满了血污,米树斌看得心惊,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随即将一口浓痰吐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令米树斌心生厌恶。牙克石的小诊所,平时白天也拉着布帘子,没人能看见里面的情况“怎么样?”米树斌焦虑地问。“完事了,里面躺着呢。”男人说,“进去看看吧。”这间黑诊所位于十道街一个随时可能拆除的破旧居民楼里,米树斌经过多方打听才找到这个地址,整个过程如同电视新闻里那些最后被就地正法的记者暗访录像。他完全可医院,但米树斌经过了漫长的思想斗争,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此刻,他已经开始唾弃自己的选择了,因为他知道,无论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真正的原因不过就是觉得这件事传出去有损他的名声。他还能有更坏一点的名声吗?米树斌推门进去,看到身着手术服的米昂躺在单人病床上,她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明显在忍着眼泪,那是一种对抗,米树斌更希望女儿能哭出来,或者骂他几句。但米昂什么都没有做,这让米树斌心里的负疚无处安放。一些手术设施随意扔在旁边,米树斌不忍去看。此时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又开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零食,递给米树斌说,“给她吃点。”米树斌接过,男人接着说,“手术挺成功的,一会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粗鲁地关门离开,门板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透露出明显的驱逐他们的信号。米树斌不为所动,他看着米昂的脸,这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米树斌所期待的表情。“我今天给你们刘老师打电话了。”米树斌轻声说,“过几天我去学校给你办退学手续。”此前米昂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但学校依旧保留着她的学籍,他们并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哈尔滨那边也联系好了。”米树斌接着说,“等你身体养好一点我就送你过去,那个私立学校也挺好的,安全。”米昂忽然动了动,她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下地穿鞋,走到一个帘子后面,一会再次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接着她一声不响地经过米树斌,打开门,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阳光依然明媚的室外,像个漂浮的灵魂一样向他们的家走去。米树斌仿佛就是一个隐形人。当时的米树斌并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跟女儿说过一句话,直到米昂离开牙克石,孤身前往哈尔滨,他从未接到过女儿的一个电话。直到他死。17那个冬天米树斌过得不好,他总是感觉家里很冷,但每次伸手去摸暖气的时候,却又会被烫得缩回手。以前,他总觉得这个房子太小,即使是三口之家都有些拥挤,他也不止一次和妻子商讨过换一个大房子的想法,并切实地为此做过一番周密的规划,可是如今,这间房子却变得极为空旷,仿佛无边无际,将他困在这里。米树斌想到的驱寒的方法是喝酒,他想这样也许可以让身子暖一些,可是翻遍家里所有的角落,他也没有找到一点酒,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滴酒不沾了。套上自己那件灰色的羽绒服,米树斌走入夜色,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一醉方休的地方,来到一条酒吧扎堆的街上,他却犹豫了,里面进进出出年轻的少男少女,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米树斌驻足不前,无法再进一步。他最后选择了一个深夜还开着的苍蝇馆子,要了一碗面,两个凉菜和两个口杯,饭店里的顾客大多是一些深夜拉活的出租车司机。小城面馆,牙克苏为数不多的晚间面馆米树斌不胜酒力,很快就感到醉意上涌,他的脚底发虚,身体在向上浮,有一种置身于水面的感觉。趁着自己的意识尚算清醒的时候,米树斌结了账,套上羽绒服出门,他感到庆幸的是,这两杯白酒的确使他的身体暖和了起来,甚至有些燥热。饭店门口有几级向下的台阶,压实的积雪贴在上面,形成一个天然的滑梯,米树斌眼色迷离,看着朦胧夜色,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仰去,他双臂在空中胡乱画圈寻找平衡,在猛然间停了下来。一条健壮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衣领,米树斌再次站定,在被酒精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疤,使他看起来有些凶恶。“慢点。”男人说,“这地医院了。”米树斌刚想道谢,男人已经走进了饭馆中。酒精使米树斌产生了幻觉,他在回去的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身后跟着他,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他加快脚步,可是那个身影却依然寸步不离,米树斌把心一横,猛然回头。他不禁哑然失笑。身后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虚惊一场后,米树斌放松了很多,继续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刚才惊出了一身冷汗,已经感觉到贴身的衣服湿透了。他在夜色下呼出一口白烟,低头看到由于刚才脚步慌乱而甩开的鞋带,在一盏路灯下,蹲下来将鞋带小心翼翼地系好。路灯的光亮被遮住了。蹲在地上的米树斌抬起头,忽觉眼前一黑。18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米树斌又看到了那个曾和米昂在一起的长发男生。米树斌拼命搜寻自己的记忆,想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他叫张何兵,这是米树斌后来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同时听说的还有一些关于这个人的过往,这小孩很早就不上学了,一直在社会上混,以手黑而闻名,他摩托车的轰鸣声终日回荡在街道上,令人避之不及。张何兵做事不计后果,连社会上一些上了年纪,有头有脸的大哥都对他忌惮三分。米树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遭只有微弱的月光,一股冷风吹起,米树斌胃里翻涌,他想吐,但是忍住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现在吐就只能吐在自己身上。他看着张何兵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月色中,他的头发随风扬起,米树斌非常不愿承认的是,这小子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质,一种集忧伤与残忍为一身的气质,他甚至能理解米昂为什么会喜欢他。“小伙。”米树斌喊道。张何兵低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米树斌能感觉到他眼里的射出的寒光。他的烟头忽明忽暗,在风的帮助下迅速燃烧着,米树斌在这样的恐惧中闭了嘴,他原本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烟头弹落到米树斌旁边的雪堆里,很快熄灭,他看着张何兵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说,“咱俩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你就喝多了。”米树斌回忆着自己在台球厅外面见到张何兵的情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张何兵留下喝了酒的印象,也许是因为当时看到哭泣的米昂,在激动中涨得脸红的缘故。“你欠我一条人命。”张何兵继续说。在此之前,米树斌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他想过去找张何兵,至少要对这个导致自己女儿怀孕的人讨要一个说法。米树斌觉得自己和米昂才是受伤害的一方,只不过这种想法在他得知张何兵凶残的本性后迅速消失了。然而现在,米树斌却在巨大的恐惧中理解了张何兵,那毕竟是他们的孩子,米树斌是唯一一个坚持扼杀那个生命的人。“我知道。”米树斌说。“你知道。”张何兵重复着米树斌的话,仿佛在品尝这句话里的意味,“那你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吗?”米树斌摇了摇头。张何兵在米树斌的身上上下摸索,摸到了米树斌的钱包,这个举动令米树斌感到失望,他想,如果你只是为了钱,那证明我女儿看错了人。然而张何兵立刻就将钱包砸在了米树斌的脸上——他甚至没有打开,随后再次在米树斌的衣服里翻找起来,直到他摸到了米树斌放在羽绒服内兜里的佛像。自从在草丛中捡到这个佛像以后,米树斌便一直带着,这个与米昂神似的佛像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女儿依然陪在自己身边。张何兵拿着佛像,再次站起来,巨大的身影压迫着米树斌,他看到张何兵的手掌向下压了压,停在自己腰间的位置,米树斌并不明白他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时候我就这么高。”张何兵说,“比同龄的小孩还要矮一点。”“你要说什么?”米树斌问。张何兵无视米树斌的打断,继续自顾自地说,“这么高的小孩,能看到的就是这么高的世界,所以那天我根本就没看到你的脸,我唯一记得的,是你的手里拎着的这个佛像,我不知道多少次梦到这个佛像,她就这么看着我。”“小伙,咱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米树斌急于辩解,他现在已经彻底懵了。而此时张何兵眼里的凶光像一股奔涌的浪,几乎将他淹没。米树斌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本已做好了被毒打一顿的准备,此时却觉得事情比他预计的更为复杂,他来不及去理解张何兵那些意义不明的话,脑中迅速闪过一张自己最不愿意打却必须打出的底牌。“你跟米昂的事,叔也没有办法。”米树斌说,他看到张何兵愣了一下,乘胜追击,“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米昂,叔跟你说实话,我也挺欣赏你的,你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劲,就是走了歪路,你现在学好还来得及。”张何兵深吸了一口气,米树斌看到他的手在颤抖。“米昂这几年在外面上学,你也好好的,干点正事。”米树斌看到了希望,接着说,“到时候你们都是大人了,只要你们自己喜欢,我不干涉你们的感情。”米树斌说到这里,觉得有点过了,这番话显得有点虚伪,像是电影里那些为了脱身而假意奉承对方的小人,他决定将话锋拉回来一点,以证实自己的真诚。米树斌接着说,“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你必须得答应我,以后你要好好照顾米昂,对她好,谁都不能欺负她,否则我还是不能同意你们在一起。”米树斌觉得自己最后的这句话力度十足,既显得真诚,又不失家长的原则和风度,他对自己临场表现感到满意。对面的张何兵始终一言不发,在暗影中,米树斌无法辨认他的表情,他紧张地看着张何兵,张何兵再次缓缓蹲了下来,这一次米树斌看清了,张何兵的目光变得柔和,甚至闪过一丝忧伤与愧疚。“我答应你。”张何兵低声说。米树斌彻底松了一口气。“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米昂的。”张何兵说,“你放心走吧。”少年19“你等我一会儿,别当我儿子的面。”张何兵闻到了那个男人身上刺鼻的酒气,随后听到他的父亲这样说,父亲转过身,向年幼的他走来,蹲在张何兵的面前,父亲用那只多了一根手指的左手在破旧的裤子里掏了掏,只掏出一点零钱,父亲抓起张何兵的小手,将钱拍在他的手心说,“自己玩去吧,去那边小卖部买糖吃。”父亲从来都是禁止他吃糖的,张何兵心里一喜,但立刻又想起另一件事,不高兴起来,“我不要糖,”他对父亲说,“我要去抽奖,要摩托车。”“抽奖的走了,下次我再带你去抽摩托车。”“我现在就要摩托车。”张何兵不依不饶。“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父亲突然暴怒起来,“赶紧走!”张何兵吓得不敢再吭声,这时父亲的态度却再次柔和了下来,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语气颤抖着说,“好儿子。”张何兵看着父亲走到那个男人旁边,那个陌生男人的脸在逆光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听见父亲对男人说,“走吧。”张何兵在刺眼的阳光下低下头,目光最终落在男人手里拎着一条细绳上,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个流着眼泪的佛像。此时,张何兵再次看着这个佛像,注意到佛像比他儿时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多了一抹红色,浸染了佛像的半身。他打开洗面柜的镜门,将佛像放回到一个洗发水瓶子的后面,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走出卫生间。回到卧室后,他看到米昂依然躺在床上。米昂背靠床头,仰面凝视着天花板,仿佛置身于某个只属于她的孤独的世界里。这个画面令张何兵心动,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喜欢上这个女人的时候,那时的米昂还是个高中生,她坐在一个冷饮店门口的台阶上,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天空。张何兵总是能从米昂的身上找到共鸣,仿佛他们拥有共同的心事,尽管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的过去,多年的愁苦郁结在心中,他像个苦行僧一样骑着摩托车,沿着山脉跑遍了大小城镇,去追寻一尊佛。那曾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只有在遇到米昂以后,张何兵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更多的选择。“想什么呢?”他问米昂。米昂缓过神来,回头看了看他,摇摇头,“没什么。”“心里难受?”“有点。”米昂坦白,“我想起堕胎的那次了。”张何兵心里一凛,怪不得刚才米昂在和他做的时候,身体一直在颤抖,她是在害怕。张何兵坐在米昂旁边,伸手摸了摸米昂的头,汗水令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他的几根手指轻柔且有序地在米昂的头顶敲打着。米昂像是只被爱抚的猫一样缓缓闭上了眼睛。“你把我当琴弹了。”米昂说。“好点了吗?”张何兵笑着问。“跟谁学的?”“小时候,有一次我哭得离开,一个阿姨就是这样轻轻敲我的头顶,我当时就不害怕了。”张何兵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哭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米昂突然睁开眼睛问。这个问题令张何兵愣住了,他以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一直都是一个不愿表达感情的人,从未对米昂说过任何情侣间该有的甜腻的情话。“我就是想对你好。”米昂对这个回答没有反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张何兵接着说,“前一段时间,那个在酒吧门口骚扰你的男的被我给打了。”“我知道。”米昂说,“他叫林鹤,是我高中同学。”“我就觉得那男的不像个好人,油腔滑调的。”“你不觉得你有点过了吗?”米昂质问说,“他也没对我怎么样。”“过了就过了,我发过誓要保护你。”“跟谁发誓?”张何兵一时哑然。“跟谁发誓?”米昂追问。“跟我自己。”米昂转头看着张何兵,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种令张何兵捉摸不定的情绪,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沉默地应对着,忽然之间,米昂展开笑容。“过来。”米昂热情地拉着张何兵的手臂,将他拽回身边,她双手压着张何兵的双肩,张何兵像个任人摆布的积木一样被老老实实地按在床上。米昂顺势跨坐在张何兵身上,抚摸着他赤裸的上身,她的手指划过张何兵皮肤上的疤痕,每一条疤痕都有一段过往,但其中的大多数他已经不记得了。米昂低头看着她,她的头发垂落在张何兵的脸颊,弄得他很痒。此刻的米昂楚楚动人。米昂深深地吻了他,张何兵沉醉于此,并未注意到米昂的右手同时伸向了她那边的枕头下面。当米昂再次起身俯视着他的时候,张何兵发现米昂的眼神已经变了,那是一种悲凉的神色,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蹲在他旁边,对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候的眼神。“我也告诉你一件事。”米昂说,“我是真的喜欢过你。”20米昂拎着一个塑料袋回了家,关上门以后,她迅速脱掉了羽绒服,嫌弃地扔在了地上,蹲在旁边,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里,发出一个无声的呐喊。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臂,直到皮肤上面已经留下深深的指印,才从这样清晰的疼痛中苏醒过来,再次抬起头,从地上的羽绒服兜里摸出一粒药片。这是她在回来的路上,特地绕了个大远,从一家没有顾客的药房里买到的,当时的米昂在放置着不同药品的货架上转了三圈,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似乎看出端倪,轻声问她,“找啥?”米昂不知该如何描述,中年妇女却已经将那个粉白相间的纸盒递到她面前,问她,“是要这个吗?”米昂看到药盒上写着几个字:紧急避孕用。她点了点头,随着中年妇女去收银台结了账,临走时,中年妇女说,“这个不能当常规的用,知道吧?”“我就用这一回。”米昂说。走出药房以后,米昂将药盒打开,留下其中的药片,其余扔进街边的垃圾桶。此时,药片已经在她的掌心,米昂走向客厅的茶几旁,倒了杯凉水,一口服下,仰面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强烈的阳光照进屋内,灰尘肆意飞舞,米昂觉得,家里该打扫了。她振作起来,去洗手间接了一盆水,泡进去一条毛巾,双手端着水盆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厅,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拭起年久失修的地板。家里的地板已经有多处凸起,父亲说是冬天的干燥所致,他一拖再拖,地板始终得不到修缮,直到他死去,这块突出的地板依然耸立在此处,仿佛父亲的坟茔。米昂像打磨艺术品一样将每一块地板精心擦拭干净,膝盖跪得生疼,半天才直起腰,她背手锤了锤,将脏水倒进马桶,顺势连洗手间一同清理起来。她将每一处看得见的瓷砖都擦得锃亮,整个不透风的洗手间里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闻起来沁人心脾。出来以后,米昂走向厨房。厨房好像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自从父亲死后,她几乎没有做过饭,顶多煮了几回挂面,以前一家三口吃一顿饭要用到的餐具,已经在头顶的橱柜里静置许久。她最后选择清理煤气灶和抽油烟机上的油污,这项工作比之前的都要困难一些,但也终于让米昂看到自己对这个家所做的改变,她因此感到欣慰。正清理中,米昂的目光扫过台面一角,看到那里放着一个刀架。这是一个四孔刀架,里面原本放置着四把不同用途的厨刀,此刻最外面一把尖刀已然不见踪影,留下一个伤口般的空洞。收拾完厨房,米昂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她精疲力竭,身体被汗水浸透。窗外的阳光正在消失,冬天的夜晚总是过早降临。米昂低下头,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厌恶,她粗鲁地脱掉毛衣和牛仔裤,扯掉内衣裤,看着内裤里面的斑斑点点,她一丝不挂,将所有的衣物扔进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里。当米昂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如获新生,这件碎花衬衣是父亲米树斌买给她的,米昂嫌土一直没有穿过,此刻对着镜子,竟然觉得还不错。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以至于米昂多次产生幻觉,仿佛事情已然过去了,她可以继续坦然地生活——就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米昂的妄想。门外是米昂不得不面对的命运,她振作精神,走向门口,脚步坚定。在一门之隔处,听着鼓点般密集的敲门声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门外却站着一个米昂不想看到的人。21林鹤满脸通红,一股酒气扑面而至,米昂不禁皱了皱眉,难以掩饰心中的厌恶。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林鹤便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他鞋像一辆失控的汽车一样扑到米昂身上,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米昂挣脱不及,脚底踉跄,和林鹤一起摔倒在地。她被林鹤死死地压在地板上。林鹤只穿着那件破旧的皮夹克,他浑身冰凉,冻得像根冰棍。他三两下便将皮夹克脱掉,扔到旁边,衣服与地板发出金属碰撞似的声音,此时米昂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林鹤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米昂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她的内心涌起——最后的最后,都被这个人毁了。米昂在心里这样想着。她放弃了抵抗。林鹤像一个饥渴难耐同时又不得其所的野兽一样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她想哭,但忍住了,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趴在她身上的林鹤。她告诉自己,她的眼泪值得一个更特别的时刻。林鹤终于结束了对米昂的侵犯,他翻了个身,重重躺在旁边。米昂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拉起被退至膝盖的内裤,坐起来,捡起地上因撕扯而掉落的衬衫纽扣,再次想念她的父亲,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所有能保护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吧。”林鹤没有回答,忽然,如暴风骤雨般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米昂单手抓着衬衫的两边,遮挡住胸前,她拧开门锁,门口站着四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等着警察先开口。为首的一名警察用严厉的语气问,“你叫米昂?”米昂点头,警察接着问,“林鹤在不在这?”这一句话把米昂问懵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说,“里面有动静。”米昂回头,见林鹤的皮夹克还在地上,但人已经不见踪影,此时从她的卧室里传来一声清晰地响动,四名警察鱼贯而入,踏过米昂刚擦干净的地板,冲进卧室。米昂呆立在原地,很快听到卧室里一阵鸡飞狗跳,突然一声呵止,“老实点!”混乱的声音暂停了一瞬,随后传来林鹤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别他妈碰我!”当米昂站在卧室门口的时候,场面已经基本控制住了,林鹤被一副闪亮的手铐拷在暖气管上,像几分钟前的自己那样放弃了挣扎。“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刚才为首的警察问。“不知道!”林鹤梗着脖子,他的脸涨得通红。“给你提个醒。”警察说,“有个叫张何兵的认识吗?”米昂的心里一惊。“不认识。”林鹤说,随后又愤怒地追问,“哪个傻逼?”警察冷笑一声,“不认识你哪来那么大火?”林鹤不说话了,警察接着说,“张何兵在自己家里被人杀了,有人看到你在现场附近。”米昂听了警察的话,更加茫然了。张何兵的家极为偏僻,米昂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曾特别观察过,周围一个居民都没有,而且就算有人,为什么刚好能够认出林鹤的身份?她疑惑地目光落在林鹤通红的脸上,正与林鹤四目相对。“操你妈!”林鹤忽然破口大骂。米昂在一阵恍惚中意识到林鹤骂的人竟然是她,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鹤却突然像疯了一样暴躁起来,他的双腿在空中乱踢,嘴里脏话不断,如果没有手铐,他简直就要向米昂冲过去了。“你给我老实点!”警察警告林鹤。“你们抓错人了,抓那个女的!”林鹤对警察喊道。旁边的警察转过头,疑惑地盯着米昂,“这里面还有你的事?”“就是她!”还没等米昂说话,林鹤再次喊道。一名此前一直沉默的警察从客厅进来,手里拿着林鹤扔在地上的皮夹克,对为首的警察说,“赵队,你看这个,从他的衣服里翻出来的。”那是一把沾血的尖刀。米昂惊讶地看着这把曾在她厨房刀架里的尖刀。警察问林鹤,“这怎么解释?”林鹤垂下头。警察厉声追问,“这是不是你的?”忽然之间,此前如野兽一样的林鹤不再言语,像是被打了麻醉枪一样瘫软在地上,等着被关进动物园的牢笼里,警察问,“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米昂看着林鹤,发现他的眼里写满了悲伤,她想起张何兵最后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米昂似乎从这两个男人身上看到了重叠的影子,他们这一时刻变成了同一个人。林鹤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是有罪,但我他妈是被这个女的给骗了,她害怕张何兵,就想借我的手弄死他,她为了这事还勾引我上床,我喝多了,上头了,你们要抓就抓她。”警察回头看着米昂,米昂再次下意识地拽了拽已经被撕烂的衬衣,警察避开目光,对米昂说,“你去穿件衣服吧,这暂时没你的事。”米昂离开以后,警察蹲在林鹤旁边,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林鹤迟疑了一下,抬起头。警察嘲讽地看着他,问,“是爷们吗?”他见林鹤不说话,继续说,“你看看那女的都啥样了,像是自愿的吗?我明告诉你,你弄死那张何兵在我们那儿一直有底,我们比你更了解他,这个米昂就是跟他一对儿的。我们也调查过了,你一直缠着人姑娘,人都不搭理你。”林鹤咬着牙听完,许久,他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险些吐在了警察的皮鞋上。警察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林鹤从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贱货。”事情终于到了无可辩驳的地步,林鹤像一个被人遗忘多日的氢气球一样蔫了下去。他任由警察解开他的手铐,将他从暖气旁拉起来,随后又将他的双手再次反铐,四名警察两前两后,将林鹤押出卧室,走到最外面的门口。米昂跟在他们的身后,她分明看到一场表演就此落幕。忽然之间,林鹤转过头,他最后一次看向米昂。米昂看到,林鹤的瞳孔清澈明亮,一如少年。尾声22林远山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其中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他的睡眠正在消失——他再一次在闹钟响起前苏醒,疲惫又迟疑地看着窗外刚泛白的天。林远山从行*床上爬起来,这张床还是当初林鹤住院的时候,他跟一个朋友借来的,后来就再也没有还回去。一觉过后,林远山浑身酸痛,半天才直起腰,身上被行*床的铁网硌了一宿,后背上遍布大小相同的菱形印记。小桌上摆放着一堆形象各异的佛像,其中一些已经雕刻完成,另一些还没有。林远山从佛像中间拿起一个搪瓷缸子,缸子里插着牙膏牙刷,他端着走出木屋,来到十米外一个插在地上的水管旁边,拧开水龙头,弓着腰刷牙洗脸。今天难得放晴。此前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雨,下一会停一会,磨磨唧唧。一阵清风吹来,拂过青草与林远山的衣摆,让他在一瞬间恍惚回到自己的年轻的时候,这感觉熟悉又亲切,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而风还是当年的风。曾经无人的草滩如今已经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国家湿地公园,林远山在施工结束的那天决定留下来,成为这里的看门人。图里河国家湿地公园大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林远山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正试图摆弄挂在大门上的重锁,刚有点沉醉的心情被打断,他不耐烦地喊了句,“没开呢,下个月再来!”林远山说着回到了自己的木屋里,放回杯子牙刷,顺势拿起一个雕刻到一半的佛像。刚想继续动手,外面再次传来门锁的声音。林远山叹了口气,放回佛像,大步向门口走去。门外的女人穿着白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一头利落的短发垂至脖颈,林远山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说了没开呢。”林远山呵斥道,“你还能把锁拆了是咋地。”“我想进去看看。”女人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林远山问。“在医院的时候。”女人说,“我叫米昂,是林鹤的朋友。”林远山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你等一会,”他对女人说,随后回到木屋里,拿出一串钥匙,回到门口。大门打开,米昂走了进来。“真漂亮。”米昂进来以后说。“那边的度假村没啥意思,都是些人造的玩意。”林远山指着远方说,“还是这边好看,自然风景都保留下来了。”米昂举目四顾,仿佛想一次性将所有的景色都收入眼中。“我听说这里施工的时候挖出过一个死人。”“那都是瞎传。”林远山说,“不知道谁造的谣,我看都是闲的。”米昂轻轻点头,“是啊……”“你跑这干啥来了?”林远山问。米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片密林中。林远山随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去,仿佛勾起久远的美好回忆,风不停地吹拂着他们的衣衫与发梢,他们都沉默了下来。“这个还给你。”许久之后,米昂递给林远山一个佛像,林远山一怔,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攥在手里。“这世界上真的有佛吗?”米昂问。“有。”林远山坚定地说。“佛为什么要流泪?”忽然之间,远处传来一声啸叫,这个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仿佛悲鸣,两个人的目光再次同时随着声音望去,他们看到密林间一群白鹤腾空而起,张开双翅向远方飞去。鹤群最终消失在天际线,不见踪影。林远山恍如隔世。“佛流泪是慈悲。”林远山说,“怜悯世上的人看不穿因缘,其实一切早就注定了,佛知道所有答案。”林远山转过头,看到米昂的眼睛仍然盯着白鹤消失的方向。她的眼睛里漾起一汪清泉,汇聚成一滴泪珠,从眼角中轻轻涌出,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风不再起,草不再动,那滴眼泪也没有继续滑落,而是永恒地凝结在她的脸上。后记好故事是有魔力的,它能轻易把人从现实,吸进到另一个世界。即使故事结束,读者依然沉浸其中,不想从这个世界脱出来。读一个好故事,就等同于换了个身份,甚至几个身份活了一次。这就是故事最大的魅力,也是读故事最过瘾的地方。如果你还没过瘾,的第一篇链接在下面,去那里可以探求另一场牙克石之旅。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